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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
承明十七年的新春,在一场细雪中悄然而至。
奉京城银装素裹,宋府各处却透出融融暖意。
廊下茜红纱灯轻轻摇曳,新糊的窗纸上贴着洒金“福”字,往来仆从的脚步都带着年节的轻快。
宋清徵已在栖蝉院静养五日。
外头薄雪覆着石径,她拢着茶杯,视线却停在一枚圆白棋子上。
白子质地细润,却随光闪出凉薄,一如它主人那般表里不一。
玉泉山的杀机、回京途中的“偶遇”、那件递来的墨狐大氅……以及祖父那句“不可牵扯过深”的告诫,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动用的是军弩,这背后之人,会是晋王吗?江遇的出现,实在过于巧合了……
“姑娘,该去荣安堂了。”芙云轻声提醒,为她披上莲青色斗篷,“今日初一,各房都要去给太老爷、太夫人拜年。”
荣安堂内众人相聚,暖意融融。
宋申中携柳氏率先行叩拜大礼。柳氏今日妆容精致,衣饰华贵,那份强挤出的笑意下,含着步履维艰的沉郁。
老夫人受了礼,温言嘱咐几句“夫妻和睦”,目光便转向下首的孙辈。
待长孙宋凌阡、次孙宋凌陌拜完,宋清徵正要依序上前,一道月白身影已翩然越前——是宋清芜。
往年都是她领头,如今次序已悄然变更。
这其中差别,落在众人眼中,意味各不相同。
宋清芜跪在锦垫上,盈盈下拜,声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孙女清芜,恭祝祖父祖母新岁康泰,福寿绵长。”
堂内目光微妙流转。
宋清徵垂眸静立,姿态平和,仿佛对这变化浑然未觉。
倒是她身旁的宋清兰,看着宋清芜那副俨然已是众姐妹之首的模样,气得几乎绞碎了手中的帕子。
老夫人满面是笑,亲自俯身虚扶宋清芜一把,目光在她发间停留:“芜丫头,前儿宫里新赏的那对赤金点翠衔珠钗,极衬你的气韵,怎不见戴?”
宋清芜今日特意穿了月白底绣红梅的交领绫缎袄,配同色月华裙,耳垂只缀着两颗小珍珠,衬得人如初雪新梅,清雅脱俗。
她依偎在老夫人身侧,柔声道:“禀祖母,那样贵重的物件,年节里人多手杂,孙女怕有闪失,仔细收着呢。”
说着,又眼波轻转,落在宋清徵身上,笑意更深:“祖母快别只顾着疼我,三妹妹刚从庄子上回来,人清减不少,衣裳瞧着都宽了些,库中那匹翠缕青云锦,不如就给她裁身新衣?还有那对红珊瑚番莲花钗,不如分给五妹妹?如此,我们姊妹便都得了您的节赏。”
这话听着大度,实则将她自己置于分配者的位置。
宋清兰在一旁,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难为你总惦记着妹妹们。”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就吩咐锦穗,“去开库,把料子送去栖蝉院,花钗送去云梦阁。”
宋清徵微微屈膝:“大姐姐体贴入微,妹妹愧不敢当。谢祖母厚爱。”
她退回原位,心中明镜似的——这位堂姐,既要独占鳌头,又不忘将她架在火上烤,好引得那炮仗脾气的宋清兰嫉恨。
恰在此时,门外婆子高声通传:“柳家表少爷、信阳侯府卢世子前来拜贺!”
柳惟恒与卢音一前一后步入厅堂。
屏风后,她三人立即起身避入暖阁。
卢音作为宋清兰的未婚夫婿,穿着簇新世子常服,面皮微红,透着局促。
他依次行礼,虽显稚嫩,倒也不失世家子弟的矜贵。
柳惟恒身着宝蓝暗云纹杭绸直裰,外罩石青缂丝鹤氅,面容俊秀,举止从容。
他先向上首行礼,贺词文雅得体,又向宋申中与柳氏拜年,最后与宋家兄弟相互揖礼。
只是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暖阁,在宋清徵先前所立之处,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被紧盯着他的宋清兰捕捉个正着。
她呼吸骤然急促,眼眶微微泛红。
“都说柳表兄才貌佼然,素有‘谪郎’美誉。”
宋清芜的声音轻柔响起,“今日细看,卢世子风姿仪态,倒也不遑多让。”
她顿住话音,语气却又转为惋惜:“只可惜,那位圣眷正浓的江侍读没来。否则三位俊杰齐聚,咱家今日可真真是蓬荜生辉了。”
宋清兰一心系在柳惟恒身上,闻言蹙眉低斥:“大姐姐眼神何时这般不济?什么阿猫阿狗也配与表哥相比!那姓江的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宋清芜用绢帕轻掩唇角,眼底掠过一丝算计得逞的快意:“五妹妹久不出门,自然不知。那位江侍读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文采武功皆不凡,模样气度……与你那‘恒哥哥’堪称一时瑜亮呢。”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瞟向宋清徵,“你若不信?何不问问你三姐姐?她回京那日可是多亏了江侍读‘仗义援手’呢。还得了人家随身的大氅御寒,这交情……”
“交情”二字,无端激起旧事。
宋清兰猛地想起中秋时,表哥也曾对宋清徵“援手赠衣”,再看屏风外,那道目光似还在停留!新仇旧恨,加上连日因柳家出事、母亲受责而积压的委屈愤懑,瞬间冲垮了她本就薄弱的理智。
“不知廉耻的狐媚子!”
她忘了场合,尖利的声音骤然越过暖阁,直指宋清徵:“尽会使些下作手段勾引男人!庄子上不清不楚地回来,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恶毒咒骂划破了厅堂的和乐。
外间霎时一静。
所有言笑戛然而止。
柳惟恒眉头紧蹙,面现尴尬与不悦。
卢音怔在原地,看向暖阁的目光流露出鄙夷。
宋清徵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侧头看向宋清兰,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堂中气氛骤僵。
宋凌阡立即上前,不着痕迹地挡住客人视线:“舍妹顽笑,口无遮拦,让二位见笑了。前厅新备了苏州来的年茶,还请移步一品。”
说话间,已与宋凌陌默契地将柳、卢二人半请半引地带离。
人刚走,宋鄞脸色已沉如寒潭。
他未看屏风一眼,只将茶盏重重搁回几上,豁然起身对老妻冷斥:“成何体统!”说完便拂袖而去。
宋申中额角青筋跳动,狠狠向暖阁方向瞪了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厅内只剩老夫人与柳氏,以及屏风后噤若寒蝉的三人。
老夫人手中茶盏重重一顿:“都给我出来!”
三人转出屏风依次站定。
老夫人目光如刃,先剜向低头啜泣的宋清兰,继而落在柳氏身上:“你们母女,今年便在房里静静心,不必出门走动了!柳家那边,让仲渊带着阡哥儿、陌哥儿,还有……芜丫头去。”
柳氏身子剧烈一颤,未等众人反应,猛地起身,“啪”一记响亮耳光已狠狠掴在宋清兰脸上!
“是儿媳无用,管教无方。”
她直挺挺跪下,面上闪过一丝不甘,“兰儿惊扰贵客,丢了府上颜面。儿媳谨听婆母教诲,定当严加管束!”语罢重重磕下头去,随即一把攥住被打懵的女儿,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人拉了出去。
老夫人盯着她们仓皇离去的背影,不耐地揉了揉额角,挥手:“都下去吧。今日之事,若有一字传出,我拔了她的舌头!”
宋清芜与宋清徵默然行礼,退出气氛凝滞的荣安堂。
行至岔路,细雪纷扬,落在肩头。
宋清芜停下脚步,侧身望向宋清徵,唇边噙着抹含糊的笑意。
“三妹妹,”她话音轻柔,融在落雪声中,“你说,等这新年的热闹过去,你我……真能如祖母所盼的那般,‘平步青云’,得嫁贵人么?”
宋清徵抬眼,平静地迎上她的试探:“姐姐说笑了。前程如何,不过是各人造化,尽力而为罢了。”
她语气疏淡,不着痕迹地划清界限。
宋清芜笑了笑,不再多言,月白身影袅袅没入庭院深处,转而不见。
宋清徵独立阶前,雪丝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碎霜华。
宋清芜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得嫁贵人?她唇角不禁泛起一丝冷嘲。
这深宅中的女子,眼界终究被困在了“嫁人”二字上。
而她所求,远不止于此。
母亲与先皇后的关系、宫中未知的险境、那些隐藏在暗处欲置她于死地的黑手……这朱门绣户、暖阁华堂,比之玉泉山的刀光剑影,何尝不是另一重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只不过这里的刀剑是软语,是规矩,是杀人不见血的人心算计。
她拢紧身上裘氅,踏着新落的薄雪,快步走回栖蝉院。
刚踏入院门,舒月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姑娘,果然不出您所料!柳家出大事了!御史台联名参奏柳舅老爷纵奴行凶、强占民田、鬻官卖爵,听说证据确凿,龙颜震怒……”
宋清徵脚步略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江遇的动作,果然又快又狠。他承诺的“诚意”,这便是了。
前方之路,他已然替她斩断了柳镰这道爪牙。
这盘棋,他已落下一子,为她扫清第一道关隘。
接下来,该她出手了。
柳镰若倒下,柳氏便如断脊之犬,不足为惧。
而宋清芜……道不同,不相为谋。
“舒月,”她轻声唤道,目光掠过庭前愈急的风雪,“明日,我们去给祖母请安,顺便……也探望一下郭嬷嬷。”
新雪匆匆,覆盖了旧日足迹,却掩不住即将破土而出的劲芽。
宅内宅外,真正的博弈,方才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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