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客

　　那是谭盈还姓方的时候。
　　父亲方豪京在她的印象中是个古怪又暴戾的人。他待外人正常，可待他们母女俩却总是阴晴不定。小时候的谭盈偶尔见到父亲在外面和其他人平和地抽烟聊天会疑惑，为什么他在家里总之板着脸，要不然就是和妈妈吵架。
　　每当夫妻俩吵架的时候，谭雨燕就会把谭盈推进房间里关好门。谭盈知道，这是妈妈为了防止父亲动手时拿她撒气。
　　有时候谭雨燕也会让谭盈出去，次数多了谭盈也知道该在外面晃荡多久才回家，这时巷子口一定还围着看热闹没散去的大婶们。进家门，年纪尚小的谭盈早就不会在意地上摔碎的东西，她会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发呆的妈妈，给她搽药。
　　谭盈那时候不懂为什么爸爸妈妈关系这么不好还非得住在一起，她觉得爸爸发怒的脸故事里的鬼怪还可怕，隔壁的小玲怕打雷，她更怕爸爸突如其来的怒吼。方豪京发火谭盈就赶紧跑开，有时跑得不够快被他抓住胳膊扔出去，全身都会痛上好几天。
　　日子这么过着也有相对平和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前平静吃顿饭的时刻也不是没有。谭盈偷偷观察没有发作的父亲，希望下次他回家的时候自己能做对一切，好迎来些许安宁。
　　小时候的谭盈当然不懂，父亲没来由的脾气并非针对她。一个浑身是刺的人，不顺痛痒无处不在。
　　在家听多了男人的大吼大叫导致谭盈在路上听到有人高声吵闹都会应激，身体突然僵停下来，眼神空洞。
　　“臭丫头找死啊！”
　　有一次谭盈就这样停在路中间，惊魂未定的司机又急又气叫嚷，发现小女孩用诡异的眼神盯住自己时，司机大骂晦气，吐出口唾沫驱车离开。
　　巷子里爱和婆婆吵架的大婶也说谭盈晦气。
　　“那小丫头和中邪似的，老盯着我背后发毛。”
　　方豪京也讨厌谭盈没礼貌盯着他看。
　　“这么看你老子是几个意思？”说这话的时候他往往不会忘记给谭盈一巴掌。
　　谭雨燕冲过来推开他，把女儿护在怀里，剩下没解气的巴掌只会落到她头上。
　　方豪京偶尔会喝酒，这时候连谭雨燕也不敢在他面前乱晃。谭盈记得，一次父亲喝多动手，谭雨燕受不住说要离婚，结果最后是邻居报警才收场。警察不来，谭雨燕的腿就被打断了。
　　那天，方豪京被送到了派出所而谭雨燕则被送到了医院，小学放学的谭盈回来只看到地上的狼藉和血迹，还有一个守在家里等她回来的女警。
　　女警轻轻抱住谭盈，说了堆安慰的话，谭盈很平静问她妈妈在哪儿？得到回答后谭盈自顾自放下书包，开始打扫客厅。
　　谭雨燕从医院回来，日子平静了几天。方豪京也回来了，阴着脸坐在客厅。
　　“想摘干净跑掉，没那么容易，那老家伙拿我那么多钱，当我做慈善？”方豪京冷笑。
　　老家伙指的是谭雨燕的父亲，为了钱把女儿抵出去的赌鬼。
　　“还有你哥哥，前阵子还厚着脸皮找我借钱，看你孝心挺足的，替他再挣点？”他站起来捏过谭雨燕的脸，“还好没打坏，反正我也看腻了。”
　　谭雨燕抄起水杯泼他脸上。
　　方豪京抹了把脸，淡定退开两步。谭雨燕早准备迎接他的拳头，没想到他只是挑挑眉，意味深长笑了下走开了。
　　谭雨燕感到一阵恶寒，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谭盈闻声过来查看状况，谭雨燕抱住女儿，悲声哭泣。谭雨燕早盘算过离开这里，但她没想到离开的代价如此之大。
　　哐当——
　　椅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叫人心惊。
　　方豪京扯过谭雨燕的头发叫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老子买来的玩具而已，老子想给谁玩就给谁玩。”
　　谭雨燕腿伤还没完全恢复，被男人拖倒在地。她拼命抠着男人的手想挣脱桎梏，男人一脚踹在她肚子上，谭雨燕疼得缩成一团。
　　“装什么装，打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柔弱。”方豪京抹了把鼻血，那是谭雨燕把杯子抡到了他脸上造成的。
　　今天方豪京叫人来，打算把谭雨燕带出门，谭雨燕看到方豪京身后的两个陌生男人立刻警觉反抗。
　　“你们先到楼下等，臭娘们欠收拾。”方豪京抬手就给谭雨燕一耳光。
　　谭雨燕闻到了方豪京身上的酒气，脊背发冷。原以为他再怎么混蛋也不会真做这种事，好歹她是他的妻子，他们还有孩子。谭雨燕想报警，却先一步被摁住，她绝望哀叫起来，随手把能抓到的东西都往方豪京身上招呼。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还是人吗！”谭雨燕气得浑身发抖。
　　“怪谁？怪你爸那个老家伙，怪你自己！”方豪京面目狰狞，抓着谭雨燕的胳膊摇晃，“当初是谁自己选的？我逼你了吗？”
　　当初的谭雨燕根本没得选。
　　方豪京拽着谭雨燕一扔，谭雨燕撞到桌腿。
　　“妈妈！”
　　躲在房间里的谭盈跑出来抱住谭雨燕，谭雨燕慌张搂着女儿，“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谭盈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让开。”
　　方豪京命令谭盈，谭盈不语，只直直盯着他。无名怒火窜上方豪京的脸孔。
　　“死丫头，哼！”他忽然话锋一转，对谭雨燕说：“我还没问过你，这到底是不是我的种呢。”
　　“你说什么？！”谭雨燕简直难以置信，他到底要侮辱自己到什么程度。
　　“装什么清高，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偷了什么人？怎么，自己偷的时候就爽，我送你去玩反倒不乐意？”
　　“方豪京！”谭雨燕哆嗦着嘴唇，紧紧抱着谭盈，“这是你的孩子，我没你那么不堪。”
　　方豪京斜睨着地上的母女俩，忽然伸手拽过谭盈。
　　“混蛋！你要干什么！”谭雨燕敌不过男人的力气，眼看着谭盈被他拖向阳台。
　　“反正也不是我的种，正好，今天一起处理了。”方豪京扭过不断挣扎的谭盈，谭盈开始尖叫。
　　“疯子，快住手，她是你的孩子啊。”
　　谭雨燕已经难以判断喝了酒的方豪京还有没有理智，她只知道孩子从六楼扔下去绝对会死。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抓过置物架上的红酒，用尽全身力气将酒瓶砸向方豪京后脑。
　　砰！
　　方豪京跌跌撞撞歪到一边的栏杆上，谭盈挣脱后爬起来扑到谭雨燕怀里，谭雨燕看着吓得面色惨白眼泪直流的孩子心疼不已。她抱着谭盈起身赶紧离开，可方豪京已经恢复过来。
　　“贱人！”
　　男人咬牙切齿冲上来，一脚踹上谭雨燕受伤的腿，谭雨燕吃痛跌倒，急忙催促孩子。
　　“盈盈快跑！”
　　谭盈睁着大眼睛无措地看着压过来的男人。
　　“敢打我，先收拾你……”方豪京步履有些不稳，手上却挥起不知什么时候拿的砸碎的酒瓶。
　　谭雨燕就这样看着男人朝她挥下凶器，耳边一阵嗡鸣。她只感觉被人撞了一下，接着有个小小的身体跌在她怀里。
　　当啷——
　　带着尖锐玻璃的半截酒瓶甩在地板上，同时撒开的还有温热的血。
　　方豪京面色变了变，好似清醒几分，而谭雨燕搂着怀里鲜血淋漓的孩子，喉咙中只剩下破碎的悲鸣。
　　这天下午，巷口救护车的警报响过之后，居民们议论起来。
　　“那家果然还是闹出人命来了。”
　　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门口的灯光已经亮一个小时，远处的长椅上，一个女人颓废坐着，她的头上和腿上都包着纱布，枯井般的双眼目光涣散。
　　一双黑色的皮鞋进入她的视野，女人眼珠丝毫未动，干涩的嘴唇开启。
　　“我要离婚。”
　　来人用浑浊的声音回答：“你想清楚了？”
　　“我要离婚。”
　　女人再次重复。
　　浑浊的声音叹了口气。
　　“爸……”方豪京的声音响起：“就这么轻易放她走？”
　　“你还想怎样？杀掉自己的孩子？你就这么恨我们？我们有哪里对不起你？”谭雨燕提高音量的一连串追问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
　　“行了。”浑浊声音的主人喝止，此人就是方豪京的父亲方轲。
　　“要离婚可以。”方轲说：“你爸从我们这边拿的钱一分不少还回来。”
　　“好。”谭雨燕的回答很干脆。
　　“那个孩子算是废了……”
　　“不用你们操心。”谭雨燕打断方轲，“无论死活都是我的孩子，她现在和你们没关系了。”
　　方轲提醒道：“除了钱的问题，其他的事我会写到合同里，不过我劝你等脑子清醒之后再想想要不要签字，我不想花时间招待你那个无赖老爸。”
　　方轲父子走了，走廊里只剩一个人还在守着手术室的灯。
　　过了良久，门推开的声音惊醒了思绪混沌的谭雨燕，她望向手术室，确认之结果后无声地倒在地上。
　　谭盈在抢救结束后转入重症监护室，她右胸肋下划出撕裂状伤口，玻璃碎片插入肺叶。手术过后也没能完全脱离危险，甚至第二天又抢救一次。每次听着仪器报警谭雨燕都感到心悸，她只能无力地在外面祈祷，祈祷上天不要这么残忍，把她唯一的依靠夺走。
　　一个星期后谭雨燕才等到女儿醒过来。又小又细的手指摸索着抓住她，谭雨燕干涸的眼眶泛出泪花。
　　“妈妈对不起你。”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直以来想说的话。
　　“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只是让你受苦，对不起……”谭雨燕也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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