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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痕(二)
琴声戛然而止时,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里是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角,慢慢将她吞没的画面,塞得满满当当。
风蓦地睁开了双眼。
易旷年仍旧一身玄衣,却不再是心灰意冷的不堪模样。他站在她的面前,清清冷冷的。
“这是南风引,”他站在梅花枝头下,“是我娘独创的曲子。”
风记得这一幕。
这时她十九岁,在易旷年弹琴的时候,透过窗棂的剪影,发誓她绝不会再喜欢他。
她这是……重生了?
还是,临死前的走马灯?
阿五一声不吭跳下枝头,她一时不稳,也落了下去。
所幸武功是本能触发,不待察觉到不对劲的易旷年出手,风已经施展“踏雪无痕”,安然落在了雪地上。
地面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风不由得动摇了念头。
她当真……重生,回到了十九岁?
易旷年已经转身走向书房,阿五自觉隐去身形遁走,却没有唤看起来呆呆愣愣的风。
事实上,风作为暗卫统领,阿五也没资格去支使她。
雪花纷纷而落,风立在原地,并没有更进一步。
落在黑衣肩头的雪花一碰即融,戴着面罩,夜里的凉风似乎都能找到缝隙,簌簌地扎向她。
感受着仿佛刻骨的寒冷,风终于有了点重活一次的实感。
她重生了。
她还没有落下重伤,阿五没有被擒,易旷年也没有因此而满盘皆输。
她完全可以,及时止损——
重生后的第二十一天,风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打斗中,故意慢了半拍,让刺客的剑锋擦过易旷年衣角。在对方第二剑刺来时,她像前世那样,飞身挡住易旷年面前,却在剑刃入肉的瞬间,微妙地调整了角度。
这一次,不会伤及丹田。
她不会再失去大半修为,甚至连踏雪无痕都无法使出。
而她要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个。
“主子……走!”风咬着牙,挤出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感受到温热的血浸透夜行衣。
易旷年转身时,拂袖带起的风掠过她脸颊,和记忆中,密道前的身影分毫不差。
但这次,她睁大了眼睛,清晰看见他在回头,眼中闪过的……那是,犹豫吗?怕是她幻想出来的吧。
前世,因为阿五的背叛,皇帝迅速收集了易旷年谋反的证据,以求生擒于他。
易旷年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狡兔三窟,毕竟一直以来,都有过几条生路的准备。
他有东山再起的决心。
但那个时刻,若是他想要离开,就一定要有人来为他的逃出生天付出代价。
他知道自己忠心耿耿,不仅仅是因为影卫的职责,毕竟阿五同样陪在他身边近十年,不也照样扛不住重刑,将他的谋划全都吐露出去了吗?
易旷年扮着可怜之姿,换她恻隐之心大动,主动配合他的筹谋,直至,甘愿赴死。
她阻止不了易旷年复国的决心。那是易叔等人给易焕儿和易旷年从小灌注的信念,是支撑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动力。
风曾经也生出了这样活下去的动力,似乎是在她十六岁。
易旷年第一次在她面前抚琴,也是那曲南风引。他似乎心情大好,边抚琴边絮絮叨叨的,和趴在房梁上的她说了许多。
末了,他抬头,目光精确地刺向她的藏身之处,“下来。”
风记得她下来的身形缓慢,那时还差点滑倒。
暖阁地龙烧得太热,作为顶尖的影卫,风竟是不自觉被环境左右。
也许不是环境。
易旷年停下抚琴的手,为她递来一杯热茶:“手。”
风颤颤地依言伸出手。
刚接过热茶,手按在杯壁上,又听易旷年道:“会抚琴吗?”
风喏喏几声:“不会。”
她的手是用来提剑杀人的,至于医术,是阁主后来心血来潮,单独教给她的。
阁主教她时,辨认草药的速度很慢,似是也不太熟练。几乎是他一道教,风一道纠正其间错误。
一时走神,易旷年已经握住她暖和一点的手,风反应过来便要缩回,却被易旷年牢牢按住,被他手把手,弹了一曲不成调子的南风引。
她太紧张了。
十六岁的风变换不了举刀的手,十九岁的风,终于有决心改变,换一种生活方式。
既然易旷年终究是要抛弃她的,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个原地等待的人。
易旷年被其余的暗卫护送走,见状,一些蒙面刺客也紧随其后。
风在这时,拼着一口气,强大的求生欲念让她更紧的握住了刀。
留下的三两个蒙面刺客,见风本是倒下,却突然直起了身,拖着那副还在流血的身体,小腿使力,三两下就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几人一愣,可再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风一掀面罩,笼着黑与红两种极致颜色交织的衣裳,不知逃了多久,直到确认身后没有追兵,她才放心的停步。
眼皮昏昏沉沉的,忽有一道声音在喊:“姑娘,姑娘,需要我帮你吗?”
长时间的警惕叫风猛地睁开双眼,五指成爪扣住对方咽喉。
待看清是张眼生面孔,风才松开手。
喉咙火辣辣地疼,风哑着嗓子道了句抱歉,说完又要起身走开。
那姑娘是个热心肠,不依不饶的:“姑娘,你一直在流血,我扶你去医馆疗伤吧。”
风抿着唇,惨白的脸颊看不出是愿意还是拒绝。
她认出眼前的姑娘了。可不就是前几日,她奉命监视过的平京侯府里,平京侯的女儿李星澜。
据她浅薄的观察,李星澜这人,最不容得拒绝。
风的眼皮越来越沉,她最后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李星澜的身上。
再次醒来,耳边满是小心翼翼的哭声。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了李星澜的声音:“娘,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还哭个不停呢?”
她的身份被发现了吗?为什么她受伤会是好事?
风紧紧闭着眼睛,那样的话,还不如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但是李星澜的声音还在继续:“娘,您别哭了。大夫不是说过,妹妹的伤势看着严重,实际上外敷过药,昏睡过后就会醒过来的。”
另一道声音也在劝:“夫人,星澜说的对。若是星霓醒了,看见你这样伤心,她也会更加自责的。”
妹妹?谁的妹妹?谁又是星霓?
平京侯府是有这号人物的吗?
风耐不住这种吵嚷的氛围,她不再装睡,漠然睁开的双眼,将还在互相劝慰的三人吓了一跳。
李星澜第一个反应过来:“星霓,星儿!你终于醒了!”
这位大小姐是平京侯唯一的女儿,从小千娇万宠,活泼外向和处处折腾,是整个上京城都出了名的。
可只有面对面经历,风才能体会到震慑到全城的人的威力。
她僵硬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还不待李星澜回答,那最开始没有发出说话声音的女人已经向前,戴着羊脂玉镯的手捧自己的脸颊,“我的儿,可算……可算找到你了!”
风是不习惯这种触碰的,从前易旷年给她下命令,少不得多解释两句,有时更会莫名其妙的抓着她。
好几次,她的面罩差点就要被掀开。
想到了易旷年,风垂下眼睑,无知觉似的被女人抱在怀里。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李星澜,还有个绛紫锦袍,一双虎目的中年男子。
两人丝毫没有把这个女人拉开的自觉。
风心累地叹口气:“这位夫人,你认错人了。”
她从小就是孤女,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父母?
“不可能!”李星澜急急叫道:“我给你换药的时候,亲眼看见你身上有这块碎玉,爹娘说了,当时他们将一块玉分成两半,放在了我们姐妹俩的襁褓里,是从小就随身携带的。”
她说着,拿出两块玉佩,左右一并,就严丝合缝地成了整一块的玉佩。
碎玉,这东西她倒一直戴在身上。
可如果要她们知道,她们的亲人死在自己的手上,那又该如何?
真正的李星霓,将这块碎玉作为信物,递交给她同床而枕六年的同伴,也就是风。
血月凌空,游戏当晚,风第一个杀的,也是这个同伴。
刀刺向同伴的心口,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风又何尝不是。
她的不信任,导致误杀了生死相托的同伴。
因而,她在争斗最后,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妥协于对手。但事件重演,对方砍向她的左臂,终于叫风意识到,真李星霓最后说出口的话,是“对不起。”
她当时是真要杀了风。
这些痛苦的记忆,风本以为这些年,她已经忘记得很深刻了。但记忆这种埋藏在脑海里的东西,本就只有“记得”深刻。
风慌乱的打开李夫人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你们认错人了!”
李夫人抹着眼泪,悲痛万分:“星霓,你不愿认我们,是还在怪罪爹娘吗?是娘不好,当初明明是好好的带你们姐妹去看花灯,谁知,一个转身,你就不见了。你要怪就怪娘吧!”
她哭着喊着,看准了风两步走开的床头,眼一闭,头就要撞上去。
多亏近前的平京侯眼疾手快,拦下了夫人。
李星澜则边呼喊着“娘”,一边尽职尽责的拦下伤还未好全的风,“李星霓,你是不想认爹娘,还是不想认我这个姐姐?”她说话时,脸颊边缘的梨涡若隐若现:“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你觉得有我这么个姐姐丢人是吗?”
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这么鸡飞狗跳的一家人在眼前,她确实够头疼。
她感觉自己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好了,”风在崩溃的边缘,定在原地片刻,突然插了一声怪叫:“我留下。”
没有人问她的过去,仿佛只要她这个人还好好活着,好好地回来做她们的女儿,妹妹,其他便没什么可关心的。
风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她们叫她“李星霓”。
李星霓留在府里养伤,像一个旁观者,继续目睹这一家子的相处。
侯府夫人沈氏,哭是真能哭,前一日还抱着她在祠堂哭湿了三条帕子,转头,又能提着裙摆,追打偷喝酒的李星澜。而别看沈夫人柔柔弱弱的,就是武将出身的侯爷也拦不住她。
最闹腾的人,非属李星澜不可,今日带她翻墙看花灯,明天拽着她去听曲儿看画,叽叽喳喳的,像只永远停不下来的雀鸟。和易旷年吩咐她时非要多分析几句的唠叨不一样。
这和趴在房顶监视他们的感觉也不一样。
李星澜对她眨眨眼,“怎么样,好吃吗?”
城西新开张的铺子前,李星霓砸吧砸吧嘴。
便是被爹娘勒令近日不许出门,李星澜还是拉着李星霓为她求情,姐妹俩终于被允许出了府。
但是这让全上京城人都争先抢后的糖蒸酥酪,味道也不过一般般。
李星霓推给李星澜,叫她自己尝。
“唔,挺好吃的。”李星澜不嫌弃的舀了一口递到嘴里,又看李星霓:“星儿,你不爱吃吗?”
她有时候发现,李星霓的口味,好似和大家的恰好相反。
李星霓倒是没有一点,自己才是异类的自觉,她陡然凑近,看着李星澜痴痴的双眼:“好吃吗?”
“好吃啊……”
“好吃吗?”李星霓伸手去挠她的咯吱窝,把李星澜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不好吃,不好吃!”
年节那晚,已至平京侯府快要半年,李星霓越来越着迷于这种她过去所不屑的生活。
身旁的李星澜靠在她的肩上,陪她一同坐在覆上雪片的门槛上。
李星澜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真不敢相信,我在路边随便捡到了一个人,竟然就是我的妹妹。你说神不神奇?我年年都放天灯许愿,说只要找到妹妹回来,就是要我日日关在大山里,我也乐意。”
“……对了,你放过天灯吗?那是天祈节的习俗。天祈节那日很是热闹,有许多人都要放天灯祈愿,听说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虽然我不信,但我还是可以陪你去玩一次的。快说,你要许什么愿望?”
唉,你不是不信吗?还要年年去祈愿。
李星霓一如既往地嫌弃李星澜的前后口径不一致,嘴角却是悄然扬起。
遥远的烟火在一刹那倏然响起,盖过了李星霓的回答。
李星澜闹着要她重新说,李星霓却怎么也不肯再重复一遍。
远方绽放的烟火,就像是一场绚烂的幻梦。
而好梦是做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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