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

作者:楚生四相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雩祭时雨(十二)



      鱼,还能是什么?

      阿鱼嫂没有回答见生的问题,扭着腰离开了。

      陶罐封好口,被手臂夹住,剔肉的尖刀挂在腰间,走起来一晃一晃,泛出明亮的光。

      她很欢喜。

      如何不欢喜?

      又一批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坐着大轿,吹着唢呐,敲锣打鼓,一路被送到龙神身边。

      她如法炮制,给另外三家的少女净了身,回到屋中已是薄暮时分。

      男人怒气冲冲在屋里坐着,袒着怀,见了她便喝骂:“怎么才回来,老子要饿死了。”

      一股夹了土腥气的汗臭味。

      男人顶着烈日,“叮叮咣咣”,打了一下午的大轿,饿得前胸贴后背,热得头晕眼花。

      他知道自家婆姨是去给大小姐和雩女们净身,虽然不十分信,却也不敢大声斥骂。

      只能借机泄怒,用脚踢翻凳子,大声嚷:“还不快去做饭。”

      阿鱼嫂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在后院放了陶罐,洗干净手,自去锅台间忙活。

      也没有什么好忙的,不过烙两块饼,热一碗汤。

      她身材瘦削,围裙勒出的腰身十分纤薄,背影看上去倒有几分楚楚动人,男人想着,走过去用手抓,不顾自己一身臭汗,埋头下去就乱啃:“你这臭婆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并不恩爱,也挡不住习惯,一起生活几年,喜怒哀乐一目了然。

      灌城的女人从来便是如此,懵懂地出生,茫然地活。

      男人哼笑起来:“人家大小姐雩祭嫁龙神,有你什么事,看看你的脸,”他嫌弃地捏住阿鱼嫂皱缩的面皮,“现在就算做雩女,别说龙神,连妖怪也不收呢。”

      “……也就是我,才肯要你这种龙神不收的雩女。”

      他声音含混,喷在耳畔的吐息浊热,像一口猪。

      明明是又丑又穷,讨不到女人的老男人,三年前的大雩变故,只有自己一人活下来,父母不要、亲族不收,青春年少的少女,花骨朵一般,想去寻死,却在空旷之地被这人糟蹋,只能嫁给他。

      不对,也不算嫁,无媒无聘,充其量,只能算媾和。

      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都随着乞活军离开了。

      离开了这粗砾、荒芜的地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留在这里的,都是死物。

      不是已死,就是将死。

      “咿咿呀呀”,阿鱼嫂又唱起来三年前的调子,那是她最美丽、最光鲜的时候,捧着供奉,跟在大轿身后,轿子里面坐着她最要好的姐妹,她们要去一起完成一桩大事,摆脱所有的困苦和不堪。

      男人只觉得烦,但他忙着自己的事,顾不得打断。

      简陋的柴门没有关,男人不在乎,反正如今灌城中也不剩下什么人。

      风推着柴门来回摇晃,露出门后好端端立着的一双红鞋。

      红缎鞋面,油光锃亮,黯淡的暮色下像是两汪血。

      同样的鞋被放在见生脚下。

      连同一身素白的长袍,一尘不染、没有任何装饰,像是一个两面开洞、连着袖子的口袋。

      这是明日大雩的装束。

      阿汾将长袍捧在怀里,贴在脸上,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阿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看着搭在架子上的长袍,又害怕,又有隐隐的欢喜,出声问道:“阿汾姐,进了濯山以后,会怎样?”

      “当然是见到龙神啊。”阿汾理所当然道。

      “龙神……”阿汀问,“龙神是什么样子的?”

      “既然是神,一定是英武又威风。”阿汾抬起头,边想边说,“就像那天来的官爷一样。”

      阿汀脸一下热起来,轻轻啐一口,翻个身躺下。

      “阿沅,你怎么了,还好么?”

      许久没有听到他开口,阿汾便看过来。见生摇摇头:“阿汾姐,我好多了,就是有些累。”

      “你们先聊,我出去解手。”

      他推门出去,不一会屋外传来“啪啦”一声脆响。

      阿汾:“怎么了?”

      见生的声音透过门缝闷闷传回来:“不小心打碎一个陶罐。”

      阿汾“哦”一声,注意力又转回怀里的雩服。

      明日自己就要穿着这身衣裳,跟在华美的万工大轿之后,随小姐一起去往濯山深处了。

      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忍不住微笑起来。

      门外,见生等着巡夜的家丁离开,捡了块锋利的陶片攥入手中。

      家仆们没有净房,一般都是在后院附近的草丛中解决。既然说了是出来解手,做戏要做足,见生迈步向那处草丛走去。

      下午净身仪式结束出门时,他看到了瞎子。

      说是“看”并不准确,瞎子施了隐身符箓。

      只是在纵横交错的“天道”中,突兀出一块人形的空白,不受扰动、无法侵染,让他想起随州城中的小院,极致的干净。

      瞎子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这个念头仿佛一颗定心丸,让他被震撼到的心神安定了下来。

      可是那个南华宗的弟子还在,他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濯山深处,满潭里面,有另一个世界。

      古老的存在藏匿其中,气息奄奄,却仍然蕴含不详。

      如果他当时看到的,是真实……

      那么,喜神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能说,是一种东西。

      申首城中的金花娘娘无论如何诡异,却还是有实体。

      喜神却不是。

      它不在灌城。

      它也在灌城。

      它在可以存在的每一处地方。

      自己,真的要与那样的东西为敌么?

      见生站在半身高的荒草前,怔怔发楞。

      它从何而来?

      它又要做什么?

      现在只是小小的灌城,以后呢?

      若是世间布满这样的东西,那么“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无论是乞丐、还是王族,又该如何求活?

      他听到了“咯咯”的声音,半晌后才恍然发觉,这是自己的牙关在打战。

      无星无月的灰败天空,夜色如浑浊的雾气,浸润了整片大地。

      无数的天道,晃晃悠悠、漫不经心地穿越山川、穿越原野、穿越一切人间和非人间的所在,去往不可知的地方。

      天穹是天道的漩涡,人间是天道的投影。

      天道,天道又是什么?

      他低头去看,那里,一簇盈盈的绿光,清透、明澈,如流淌的溪水,又如萌发的幼芽,在他心口徐徐绽开。

      见生伸手过去,只感到些微的沁凉。

      绿光自他指尖淌过,温柔地环绕。

      自从吞下那条鱼肉之后,他突然能“看”到了。

      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他转身向院子里走去,不远处的屋顶上,一团跳跃的紫色光芒刺目明亮,当中一颗拳头大的丹核,颜色格外深邃。他知道,那是夙紫的“气”,她已是金丹圆满的修为。

      夙紫看着见生走回屋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

      可能是他随意扫过来的眼神,有一瞬间,让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

      那是只有在遇到极强敌手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可眼下面对的,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她皱眉:“你觉不觉得那雩女有什么不对?”

      白惜光站在她对面,闻言,头向见生离开的方向侧了一下:“你觉得哪里不对?”

      夙紫说不出来。

      她压下心头困惑,烦躁道:“我哪里擅长猜谜的事!”

      早知如此,就该让祁非时来灌城。

      白惜光还在“望”向见生离开的方向:“好在,明天就结束了。”

      夙紫“嗯”了一声,乱紫在她手中铮然一响。

      天蒙蒙亮时,见生就听到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牲畜的闷叫。他听了一会,旁边的阿汀也爬起来,揉着眼睛道:“什么声音?”

      “是在祭三牲。”阿汾起得很早,正在用梳子将长发细细梳好,她甚至还涂了点胭脂,注意到见生的目光,有些羞涩地摊开手:“小姐给的,你要不要?”

      见生摇头。

      她继续将胭脂涂到脸上,安抚道:“你们再睡一会,祭三牲是男人的事,我们今天可以多睡会,到中午才忙活呢。”

      阿汀毕竟年少,听了这话,竟然打个哈欠,倒头继续睡。

      晨光下,阿汾敷了粉的脸显得格外惨白,偏偏胭脂又太艳了。见生看了一会,有些不忍心地转开头:“阿汾姐,你说,我们与那些被宰杀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祭品,同样活着就是为了去死。

      “你睡糊涂了!”阿汾突然站起来,满脸怒火,“平时说说也就算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再乱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见生作出害怕的样子,阿汾又坐回小凳上。

      院中泼满了热腾腾的鲜血,猪、牛、羊的头颅被摆上供盘,霍老太爷带着灌城所有的男人们,对着祠堂点香、叩拜。

      一下、两下、三下,祖宗保佑。

      说是所有,也不过稀稀拉拉几十个,大多不是年老、就是体弱。

      身后的叩头声参差不齐,人不剩多少,心也不齐了。

      偌大的霍家,曾经也是满满当当住满了人,如今呢。

      晨风吹动霍老太爷花白的胡子,他拄着拐杖站起身,烟管被他别在腰间,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时在这里跪着的,是自己的父母。

      一代又一代,如今的霍家,只剩下霍清一个女儿了。

      他亮起嗓子,大吼道:“请轿去,祈雩来嘞!”

      “请轿去,祈雩来嘞。”

      身后的汉子们喊得有气无力、心不在焉。

      他回过神,用不符合年纪的雄壮步伐,大步朝前:“跳雩舞、嫁龙神嘞!”

      “跳雩舞、嫁龙神嘞。”

      被他的情绪感染,身后的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

      黄色的尘沙中,唢呐嘹亮,锣鼓震鸣,一顶万工大轿被抬入门中,“哐啷”一声,放在宰杀牲畜后留下的血洼中。

      “兴云降雨嘞——”

      “山川百源!”

      “叮嗟求祭嘞——”

      “大雩起祀!"

      地脉起伏,龙目骤开。

      大周最后的一次大雩祭,开始了。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雩祭时雨(十二)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526388/5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