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

　　“小帆船？是像这样的船吗？”
　　孟知微初次认识全轻舟时，迅速得知她的乳名叫作“小帆船”。尽管孟知微生长在靠海的地方，看惯了各种船只，但帆船却是罕见的存在。年幼的孟知微凭着印象，将小帆船画了出来，递给了全轻舟。
　　“嗯，没错，微微，你画得真是栩栩如生。”
　　全轻舟欣然称赞。

　　“嘿嘿，是吗？”
　　孟知微难得展现出些许害羞，却依然充满自信地说：
　　“你知道吗？我长大后想当画家的。”
　　“我相信你可以。”
　　“谢谢你，等我当了画家，你要来看我的个展哟。”

　　孟知微注视着病床上的全轻舟，回忆起当初的往事。儿时的理想未曾实现，最近却又被人提及，让她感到有些失败。
　　与罗愈寒暄过后，孟知微离开了研究所，发现孟知彬正在等待她。回想起上次与他一同离开研究所的那一天，他认真地向她解释了姓名的问题：
　　“我说我叫孟知彬，并不是开玩笑。”
　　孟知彬已决定明天去相关部门申请改名。

　　“你确定吗？还把你姓氏都改了。”
　　孟知微对这个人的思考方式感到困惑，似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仿佛在学她一样随心所欲。
　　孟知彬看着她一脸嫌弃的表情，大概能理解她的心情，不自觉笑了一下，但又马上变回了认真的神情：
　　“你知道的，我很厌恶原来的姓氏。”

　　那个姓氏，总是勾起他对禽兽父亲的回忆，让他始终知道他是那个可耻之徒的儿子。这个包袱他背负得太久了，早就渴望着摆脱。
　　如果不是孟知微随意地向人介绍他为“小孟”，他或许还未想过改名的可能性。
　　他希望自己的一切都与孟知微有关，他喜欢她的名字，尤其是“知”这个字，象征着了解身边人的一切，甚至了解这些事对当事人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画画时一眼共情，并爱上他最真实的一面。

　　“知微，你听过冠夫姓吗？”
　　孟知微厌恶地投以他一瞥，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轻车熟路地习惯叫她“知微”，让她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叫得那么亲近，跟你不熟。”

　　孟知彬假装未察觉她的反感，继续探讨冠夫姓这一主题：
　　“冠夫姓，是一种习俗，早在古代就存在，现在仍有一些国家沿袭。”
　　孟知微对此自然了如指掌，字面意义上理解本就毫不费力，只是她想知道孟知彬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知微，如果我现在改姓跟你一样，算不算类似于冠夫姓，属于冠妻……”

　　话还未说完，孟知微已经预见到他想说什么，干脆打断道：
　　“哈？！别闹了好不好。这类陈旧的习俗为何被我们淘汰？不就是因为听上去像是在宣扬妻子是丈夫的财产吗？这分明是剥夺了人的权利，不然我们现在怎么会有姓名权这个概念呢？你不是在律所工作的吗？不应该比我还懂？”

　　孟知微夸张地说着，试图转移视线，避免听到他说出一些奇怪的言论，以免让人感到恶心。然而，孟知彬听到她的话，意识到她再度在打听他的事情，知道他在律师工作。他内心顿时涌上一丝欢喜，玩笑话更是忍不住迸发：
　　“你说得没错，但我可不介意成为你的私人财产。”

　　遗憾的是，最讨厌被当作物品的孟知微，同样也不喜欢将别人看作物品。听到他这番言辞，她感到一阵烦躁，虽想发泄心中强烈的愤怒，却明白骂人于事无补。只能深吸一口气，义正辞严地提出了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
　　孟知彬看着她眼中探究的神情，一本正经地坦白道：
　　“我爱你。”

　　没有拖泥带水的措辞，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没有容许质疑的语气。
　　孟知微一直以来都明白，这个人话少的原因并非不喜交流，而是不善与人交际。
　　他身上那傲慢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的自卑，他裹上冰冷的外壳，以这副面容示人，向世人传达一个信息：他是个包袱；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家暴者、强|奸犯；他的亲生母亲早早离他远去；他间接导致了他在乎的继姐的死；他的一生注定要走向赎罪，供养他的继母。
　　因此，他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接近他。

　　孟知微早就了解到这一切。可这也越发说明，他其实怀有一颗纯真善良的心。
　　她理解，孟知彬这个人，在他们三年未相处的时间里，也经历了许多事情，但他的本质却未曾改变，就如现在对她的提问，他只会用简洁的三个字回应。
　　不过，正因如此，孟知微越发不能接受他之前那番要成为她的私人财产的说辞：
　　“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爱我，是因为在你的生命里目前只有我曾对你穷追不舍，知道你的过往也依旧对你不离不弃。”

　　孟知彬并未否认，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
　　“但这也代表着，你只接触过我一个女人，没有真正敞开心扉去接触过其他人，你又如何确定，你不会深陷于他人之爱？”
　　“说到底，你当年也未真正对我敞开心扉，只是我神通广大，知晓你的那些往事而已。你真的会爱一个私下打探你过往的女人吗？你是否考虑过这一点？”
　　“你明明也是个独立且有尊严的个体，却被我无情地揭开你的创伤，视为一件可供画作的客体。你真的会深深爱上这样一个对你如此的人吗？”
　　“退一万步讲，你是否只是因为不甘心，曾经有人一直留意着你，却突然放弃并离你远去？”

　　孟知微回忆起全轻舟的劝告，深感她所言不虚。
　　不留下丝毫遗憾，搞清楚内心的感受，这不仅是她需要做的事，也是他需要做的事。只有在这种彻底了解后的分别，才是一场毫无遗憾的离别。
　　于是，孟知微以无情又现实的态度，分析了各种可能性，让他明了他到底是否真心爱她。

　　不过，孟知彬对这些问题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他冷静而沉着地倾听，并深思熟虑：
　　“所以，知微，你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孟知微没想到他会在乎这一问题，感觉他既奇怪又单纯。
　　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回想起她曾表达不再画画的理由，孟知彬感到有些心疼：
　　“给我些时间。”
　　说罢，他独自离开。

　　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时，是孟知微再次来看望全轻舟的这一天。她看着在研究所外等待她的孟知彬，陷入回忆中，竟没有注意到他走来并握住她的手。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触感，孟知微看到自己的手完全被包裹在他的掌心中，传达着一些热烈而有力的信息：
　　“知微，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欲拉她走向车边，孟知微心生疑惑：
　　“你那天说给你时间，是在打什么主意？”
　　“跟我走就知道了。”
　　这一次，孟知微没有挣扎，她渴望知道他将要做什么。因为那天的对话竟然没有让这个人却步，反而还问出那个问题——如何看待自己？
　　呵，她曾以为一切顺遂，事事可为；如今却在尝试新事物时，会考虑诸多因素，甚至害怕失败。
　　他究竟是否明白，她已成为一个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胆怯的人。

　　孟知彬领着她回到了他的住所。
　　一踏入门，满眼映入的是放满了空白画板、颜料、画笔等各式绘画工具的客厅。尽管他的房子并非小巧，但这些艺术材料已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几十块画板和十几桶颜料是导致无落脚之地的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孟知微是一个经常周游列国、见过大场面的人，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个商圈场地，可以让人租来办个展，我已经租下一年后的时间……”
　　“你等一下，谁办展？”
　　“孟知微，你要在一年内完成至少50幅画，就能在那里办小型个展。”
　　孟知彬简要地解释情况，并提醒她，他已购买了她之前的所有作品，因此一年内的绘画任务不必太过繁重。

　　“跟压力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难道耳聋吗？我不是说过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吗？你这是在刺激我？开什么玩笑！”
　　“知微，我是认真的。画不出来的情况是以前的问题，现在我相信你可以。”
　　“呵，现在吗？”
　　“没错。”

　　孟知彬牵着孟知微来到一块画板前，所有的工具早已摆得整整齐齐，他凭借多年前的记忆按照她的习惯精心整理的。
　　孟知微站在空白画布前，久久未动，脑海中仍一片空白。
　　三年未触笔，她并不感到陌生，却再次感受到那种绝望：
　　“我真的不知道画什么……”

　　再次体验灵感全无的时刻，她感到有些崩溃，回忆起这几天应对孟知彬的疲劳，加上之前五年的无尽追求的委屈，孟知微终于放声痛哭，对着画布发出愤怒的吼声：
　　“你混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不早点接受她的追求？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心转意？为什么要让她重新画画？为什么……孟知彬理解她的言外之意，于是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孟知微凝视着在她腹前的大手，没有挣脱他的怀抱，他的拥抱太紧，仿佛让她的后背能感受到他的心跳。随着心跳的节奏，她渐渐停止了哭泣，情绪也逐渐平复。
　　孟知彬将她转过身，带她坐到沙发上，递上一杯水。在此期间，他的手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深情地凝视着孟知微，回答了她之前问的各种问题：
　　“知微，当我意识到爱上你的那一刻，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拒绝承认。”
　　孟知微眼波流转，注视着他。

　　“因为我曾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
　　“我经历了那些破事，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成长，我怎么会真心爱上一个人呢？”
　　“我想不明白，于是想问你，你懂得很多事，或许能告诉我其中的原因。”
　　“可惜，在我准备追问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我只能去寻找我们曾经共度时光的地方，做过的事情，以解开这个令我困扰的谜题。”
　　“终于，我找到了答案。”

　　说完这番话，孟知彬的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孟知微的手背上摩挲，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实际行动表明答案。
　　“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具备爱人的能力，但我一直庆幸，我深爱的人是你。”
　　“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未觉得冒犯。因为我明白，你绝不会主动伤害他人。”
　　“你说你热衷于八卦，其实只是关心身边的人；你掌握他们的情况，以协助他们时能游刃有余。”

　　孟知彬一直清楚孟知微所作所为的目的。
　　她当初提出要让他做模特只是一个引子，后来因为那幅画，再加上她的推荐，他得到了许多相关工作，缓解了当时的经济困境。还有很多事情，比如她对待许婉云的态度，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继母，而仅仅是因为她是许婉云。

　　孟知微不仅了解，还关心身边所有人的事务，但她从未越界太多，干涉太多，懂得如何尊重他人。
　　孟知彬一直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善良而纯真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他深陷爱河？
　　他只恨自己太晚觉醒。

　　“所以，知微，不要贬低自己，你要相信自己。失去的，终究会回来的。如果它不回来，我会帮你去追寻。”
　　孟知彬蹲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双手，放到自己的额头后，再重新抬眼看她：
　　“孟知微，让我成为你的缪斯。”
　　他愿意一辈子做她的模特，只为能够激发她重新找回绘画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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