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韩志远站在原地，干笑起来:
　　“江科长，您说什么呢？我是您亲手带进来的，怎么可能……”
　　“嗯。”
　　江雪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转回去，继续向前走，
　　“清楚就行了，不用解释。”
　　“雪，我来警察厅的这些日子，哪次不是尽心尽力的干的……就连那什么……瞿桑，吕荣亮，他们的死时候我都参与了，我要是抗联那边的人，就不会下死手了。”
　　江雪并没有回答他，向前走的步伐却越来越快了。
　　“唉，算了……”
　　韩志远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嘀咕着，却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身正不怕影子歪……”
　　哈尔滨警察厅院子里的扫帚梅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紫红色的花朵在墙角边摇曳着。
　　“这花今年开的倒早……”
　　江雪的声音不高，仿佛只是在闲谈，平静无波，
　　“但在这种天气下，只怕谢的也早……要提前了……”
　　“提前”两个字被她咬得很轻，却。不知为何在隐隐之中带上了某种重量，听的人慌慌的。
　　韩志远选择闭口不答。

　　警察厅里的人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来来往往的警员或抱着东西，或拿着文件，低头快步走着，甚至经过江雪身边时都没有来得及抬头叫一声江科长。
　　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电话铃声便如同垂死病人的哀嚎，毫无预兆地炸响了。
　　江雪回头冲韩志远勾了勾手，示意他进来，关门。镇定自若的走到电话旁伸出手，抓起那部沉重的黑色电话听筒。
　　“喂。”
　　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冷硬。
　　听筒里传来一连串急促，变调的日语嘶吼，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韩志远听不清内容，只能在一旁偷偷打量江雪的脸色。
　　她握着听筒的手指的指关节正一点点泛白，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一道细小的青筋跳了一跳。
　　“是。”
　　江雪回答着，手指拿着听筒往旁边跨了几步，拉上了窗帘。
　　光线瞬间被阻隔，就连外面的嘈杂声似乎也小了不少。
　　“是，知道了。”
　　江雪对着话筒，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单调的音节，声音低沉。
　　几秒钟后，她“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看向韩志远，还没来得及开口，刚刚安静下来的电话再一次刺耳的响起来。
　　江雪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动作机械的再次拎起话筒。
　　这次的电话却是汪丘打来的。
　　通话时间很短，一分钟不到，却打破了江雪脸上的平静和镇定自若。
　　她放下电话，抿了抿唇，看向韩志远的目光里夹杂了意味不明。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混乱模糊的喧嚣。
　　“韩志鸿……你的身份……”
　　然而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杜预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科长！不好了！中央大街……中央大街那边……暴动了！有人在组织游行，把咱们的旗帜都给烧了……外面全乱了！”
　　窗外的喧闹声骤然拔高，像是要冲破那层厚重的窗帘，远处隐隐传来模糊的排山倒海般的呼喊，以及零星的枪声。
　　“咱们要过去吗？”
　　“不用。”
　　江雪话说的淡然，
　　“这件事会有其他人处理，你先跟我去汪司令办公室走一趟吧。”

　　办公室里的气氛低沉的吓人。
　　汪丘端坐于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军装笔挺，手指摩挲着棋盒里的棋子。面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无声地绞杀着，一片惨烈。
　　他拈起一枚白子，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外头的嘈杂声透过开着的窗户钻进来，却仿佛进不到他的耳朵里。
　　江雪与韩志远僵硬地站在离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均沉默不语。
　　空气中只有汪丘指尖触碰棋子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一下下，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韩志远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的黑色军靴尖上。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办公桌后方那道目光的审视，如同无形的探针，想要刺破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韩组长。”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汪丘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他收回了在韩志远脸上审视的目光，依旧凝视着棋盘，仿佛在对着黑白子说话，
　　“最近，不太平啊……”
　　他手中的白子向下一落，却要在碰到棋盘的刹那间止住，再次提起手来，白子依旧悬在半空，
　　“一些不该在哈尔滨出现的人影，似乎又活跃起来了……活起来可不好应该一刀切断，……就像这棋盘上的气，断了，就死了。”
　　韩志远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卑：
　　“司令官阁下明察秋毫，卑职定当加派人手，全力清剿，确保满洲国后方稳固，绝不容宵小作乱！”
　　“清剿？”
　　汪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终于抬起了头，没有看韩志远，而是径直望向站在旁边，始终没有说话，垂头不言的江雪。
　　“江科长，你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
　　“最近哈尔滨鼠患减轻了，但是明年定会再犯，年年如此……一只老鼠，如果已经钻进了米仓最深处，甚至……就蹲在守粮人的脚边……”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江雪骤然抬起的脸，
　　“你觉得……是应该大张旗鼓地惊扰它，让它乱窜咬破更多的米袋，还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收紧包围，让它自己撞进早已为它准备好的陷阱里？”
　　汪丘的视线在江雪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带着干钧重压，最后缓缓移开，重新落回棋盘。
　　“江科长，虽然鼠疫这件事并不是你去负责的，但我……就是想问问你关于怎么处理这老鼠的看法……”
　　他手中的白子终于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韩志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汪丘话语里指向性太过明确了。
　　他强迫自己挺直了本就僵硬的脊背：
　　“汪司令明鉴，卑职……卑职在特务科呆上一天，便一天深知职责之所在，定当协助总司令和科长，布下天罗地网，绝不让任何一只老鼠有可乘之机！”
　　最后几个字终是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干涩。
　　“哦？”
　　汪丘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敲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房间里低低的回荡着。
　　“你这份忠心，倒是令人感佩。”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
　　“不过我听说，最近有些人……似乎总能巧妙地避开我们布下的网，就好像……他们能够清清楚楚的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布防，计划，时间……就像是亲眼看到了这些消息一样……”
　　他微微前倾身体，
　　“韩志鸿，你是江科长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依你看，这内鬼……会不会就在我们这栋楼里？甚至……就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
　　韩志远的瞳孔骤然一缩，额角冷汗瞬间渗出。
　　汪丘的话，这看似闲谈无意又意义明确的逼问，如同冰冷的绞索，已经套上了他的脖颈，正在缓缓收紧。
　　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汪司令。”
　　江雪上前一步，
　　“韩志鸿是卑职亲自考察，一手提拔的，倘若他是内奸，那我自然也要担上一半的责任，毕竟是我识人有误。”
　　她恭敬的弯腰，
　　“还请汪司令彻查这件事，倘若韩志鸿身份确实是那边的人，依法杀处，但倘若是个误会，还能还他一个清白。”
　　“是，汪司令，我别无二心，每日殚精竭虑，唯恐负了帝国信任，卑职绝对忠诚，问心无愧。”
　　韩志远急切道，面色涨红，手放在胸前。
　　“若您对卑职的忠诚有所怀疑，那我还请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自证清白！”
　　汪丘的手指不再敲击桌面，而是缓缓伸向办公桌一角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缠绕在文件袋扣上的白色棉线，动作从容得如同在拆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件。
　　他似乎并不急于拿出里面的东西，而是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面前二人的脸，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忠诚……”
　　汪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苍凉与嘲讽，
　　“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最容易被伪造的东西。”
　　他的手指终于探入文件袋，抽出了里面的照片。
　　并非一张，而是厚厚的一叠。
　　他随手将最上面那一张照片丢在棋盘上，目光锁住韩志远失了血色的脸。
　　那一张照片，恰恰是他入职时的档案照……
　　汪丘慢慢的的抽出第二张，将照片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照片是模糊的，辨认不出背景，似乎是某个街道。
　　照片中，韩志远远穿着便装，黑色长衫，戴着旧礼帽，侧着身子，正步履匆匆地走向街角的当铺。
　　“这一张拍摄于6月28号凌晨……韩志鸿，你穿成这样，大半夜的，要去见谁呢？”
　　汪丘敲了敲那张照片，用手指在画中韩志远的身影上画了个圈，重重一弹，
　　“如果说是去当铺，可是那家当铺并不是什么信得过的老字号……而且在7月中旬便关门大吉，开的时间连半年都不到……”
　　他拿出了又一张，举在自己的面前眯着眼，像是在欣赏：
　　“这一张……就是在警察厅拍的，5月28日，晚上9点14分。”
　　他将照片放在桌上，往韩志远面前一推：
　　“哈尔滨的后门口可是常年没有人走动的，韩志鸿，你那天在那里被拍到，又碰巧那天晚上有人劫狱，从后门溜进来……你说的这是巧合……还是某种……”
　　他没有说下去，目光在韩志远身上打了几个转，手再次伸向那一沓照片。
　　“还有这一张……”
　　“韩志鸿！”
　　江雪的声音带上怒意，有些嘶哑，
　　“你怎么解释？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这就是你回报我对你信任的方式？我念着旧情，好心好意把你带回来，一手提拔，你看看警察厅哪些人升职可以升的这样快？呵，你却在那些肮脏的地方做了什么？！你在为谁传递情报？说！”
　　韩志远被这狂暴的怒痴逼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雪眼中的愤怒和失望。
　　“好了，江雪。”
　　汪丘并没有继续展示剩下来的照片，而是将它们重新放回文件袋，扎好。
　　“韩志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并没有想要给他回答的时间，立即向门口喊，
　　“来人！”
　　门推开了，杜预战战兢兢的走进来，站在门口，垂头：
　　“汪司令您有何吩咐？”
　　“把韩志鸿带走，押到监狱里，给我把人看好了。”
　　他回头又向门外瞧了两眼，
　　“其他人呢？”
　　“回司令的话，中央大街发生暴动，大部分人都去那边镇压了。”
　　“知道了，你务必看好他，今天我没空了，明天一早我去监狱里亲自审。”
　　他向一旁的韩志远伸出手，
　　“请吧。”
　　江雪敬了个礼，正要跟着他们出去，却被汪丘叫住：
　　“江科长，你再留一留，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江雪的动作顿住僵，硬的转过身，脸上带上一丝得体的微笑：
　　“是，我静听汪司令您的教诲。”
　　“江科长，你在警察厅也干了很多年了，是怎么从一个警员一步一步爬到科长的位置，我也有目共睹……”
　　楼下猛地传来一阵混乱，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几声枪响，一阵急促的脚步靠近。
　　杜预推开门，气喘吁吁：
　　“汪司令，韩志鸿打伤了咱们的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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