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山海

　　园林中假山林水环绕，牡丹庭的火势被山水隔开并没有蔓延出去，且这场火起的诡异，贼人只在外院点了火，连累了不少院中绿植，却没有烧到院中客人住的厢房，且火一起就惊动了守夜人，马上就组织撤离灭火，因而并未困住住客，而真正烧起来的只有贺琅住的小院，火势之大连水都扑不灭！
　　贺琅身手敏捷，起火时他还未歇息，故而火一起他就翻出了厢房，困住他的并不是大火，而是一群来历不明、想取他项上人头的鬼面人。
　　这鬼面人一看就是江湖中的流氓地痞，恐是个无名无望的小门小派，为钱财奔走，没多少本事，但胜在人多。
　　不过想要夜闯雾庄胡作非为，多少有些不自量力，东园的雾山派一众不肖片刻就赶到了南园，一小部分救人救火，另一大部分破开鬼面人的重围，将被围困在大火中的贺琅解救出来，并把鬼面人全数绞杀！
　　从起火到灭火，再到解决掉这些不速之客，不到三炷香的时间，看起来就是一场闹剧，但其中传达的信息却不能忽视——有人散了千金‘死契’，换贺琅的项上人头。
　　江湖中不乏有为了钱财的亡命之徒，就好比这次的鬼面人，放火混淆视听，目的是杀了贺琅，谋财害命不过如此，可这并非一条命的事，这条命关系着九州风云，幕后人终是按捺不住了。
　　贺琅早在地宫中就从彭万山手中拿到了一张‘死契’，上面确是千金的买卖，如今不知外面还有多少‘死契’，又有多少人为此趋之若鹜。
　　所有人迅速撤离了贺琅住的院子，将鬼面人先后斩杀退出了南园，其他的火基本已经被扑灭，唯独贺琅的院子连同厢房的火势太大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灭火了，只得快速在周围砍出隔离带任火在里面肆虐直到烧无可烧自行熄灭。
　　一群人挤在南园外的回廊里，秦怿挤到人前问道：“可有人受伤？一会随我去处理一下。”
　　大家面面相觑，均摇了摇头。
　　郭为钧心疼地望着他的南园，一脸肉疼的表情，贺琅抹了一把脸，上前道：“三爷放心，此次雾庄折损的费用，我贺某全额承担。”
　　程萧仪掸了掸身上的烟尘，对贺琅道：“贤侄果真有担当，不过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贺琅：“……可以记账吗？”他匆忙就背了把剑出来，带的家当全部英勇就义了。
　　程萧仪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郭为钧，郭为钧却瞪了他一眼。
　　作为长辈，跟一个小辈要钱，这成何体统？！
　　程萧仪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言不惭道：“这怎么了？我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还有那么多人要养呢，记账记账。”
　　郭为钧一阵无语，正准备说话，驳了他的歪理，突然一阵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众人即刻警惕起来，“劈里啪啦”的火烧声裹杂在风中，瞬间随着人声的寂静清晰起来。
　　下一刻，长廊之上的瓦片倏然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鬼面人从房顶上仰面栽下了地面，而后一道红影纵身跃下，手里的刀在那人落地的瞬间一把扎进了那人的喉咙，“当”地一声卡在了砖缝中，直接将鬼面人钉死在了地上！
　　穿着红衣的人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长发凌乱，因沾了血的缘故几缕几缕地打起了绺，脚上都是细小的伤口，被血糊得看不出一点肤色，这个人缓缓拔刀直起腰身，转过身看向了回廊中的众人。
　　贺琅率先反应过来：“程莠？！”
　　程莠穿的并非红衣，而是被鲜血浸红了的白袍，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看过程萧仪，郭为钧，秦怿，还有一众雾山子弟，以及一直抽抽噎噎的段歆薇——这姑娘从小长在温柔乡，属实是被今天的场面吓得不轻——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贺琅身上。
　　她像是松了口气，有点费力地扯了扯唇角，无声地张了张口，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她捂着胸口，双腿颤抖着发软就要往下跪，她用刀撑着地，可意识却逐渐涣散，刀尖划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紧接着“哐当”一声金羽刃脱手跌落在地，程莠一头向地面栽去，鲜红的衣袍飘摇着铺展而下。
　　“程莠！！！”
　　“莠儿！！！”
　　“阿莠！！！”
　　“师姐！！！”
　　“少阁主！！！”
　　呼喊声刚飘至她的耳际就被夜风吹散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她只感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了起来，这个人的身上有她熟悉的檀香。她曾经有很多次想依偎的怀抱，却随着长大越来越遥远。
　　“莠儿别怕。爹在这，别怕。”
　　她忽然很安心，懒得再同意识做无谓的斗争，放任自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贺琅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害怕过，他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牵扯着他的心肺也像针扎似的疼，也许别人不知道，可他却在程莠一张一合的唇中读出了她无声的话语：
　　“你没事就好。”

　　程萧仪坐在厢房的外间，手里紧紧攥着程莠身上换下的血衣，眼睛里满是即将迸发而出的怒火，屋里的人都不敢吭声，贺琅站在窗边，握着的拳太过用力，骨节都泛着清白。
　　秦怿在里间给昏迷不醒的程莠诊治，手搭在程莠的脉搏上，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回事？明明毒都已经压下去了，为什么会突然涌进肺腑？就算是方才动用了内力，也不会到这种程度，在真气流转正常的情况下，怎么会突然毒发？
　　“准备针灸。”
　　一旁随侍的药童立马取出针具用明火消毒。
　　此次毒发来势汹汹，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凶险，秦怿几次压下想要拿药丸的手——不能再用了，再用就护不住她的经脉了。
　　程莠脸色苍白，额上布满细汗，眉紧紧地拧着，像是正遭受着巨大的苦痛，看得秦怿的心也跟着一起揪了起来。
　　“阿莠你别怕，哥在，哥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怕，别怕……”
　　他像是说给程莠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眼眶酸得厉害，一眨眼竟有泪水无声滑落，他赶紧抬起袖子胡乱地摸了一把泪，深吸一口气开始施针。
　　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秦怿才满脸疲惫地走出里间，贺琅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道：“她怎么样了？”
　　秦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有心无力地道：“毒暂且压下去了，阿莠身上没有外伤，也未受内伤，是……突然毒发，加之心神俱荡，过度摧耗真气与内力，致使内府受损，身体严重负荷。”
　　程萧仪“噌”地站起身来，沉着脸道：“怎么会突然毒发？！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就……”
　　郭为钧连忙拉住程萧仪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出去说！”
　　程萧仪胸口剧烈起伏，挣开郭为钧拽着他胳膊的手，转身疾步出了厢房。
　　几个人跟着他都到了院中，程萧仪走到一棵树前，愤恨地一拳重重擂到了树干上，树叶枝干剧颤，扑簌簌落了一地。
　　“为何未有一人发现少阁主被围困在中庭！排查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王八羔子都眼瞎吗？！混账东西！”
　　当所有人都在南园对付一波又一波的鬼面人时，竟没有一人注意到被围困在中庭的程莠。程莠一人拦住就近一半的鬼面人，即便那些鬼面人再没本事，可寡不敌众，倘若有一人发现，她又何必过度摧耗内力诱发毒素扩散？！
　　站在院中的雾山弟子不敢吭声，小七红着眼睛硬是把抽泣声压在了嗓子里，紧紧攥着何炀的袖子，死咬着唇。林禹垂着头，督了小七一眼，拍了拍他的头，眼睛里尽是担忧与悲痛。
　　贺琅的心里满是自责，眼前一次又一次闪过程莠一身血衣栽倒在地的一幕，那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穿透了他的心，撕扯着他，让他近乎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只有甜蜜与欢悦。
　　还有担惊受怕的痛苦。
　　害怕失去一个人，害怕失去她。对，失去，因为在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觉得自己在拥有她了。他还没来得及呵护珍惜，他怎么能害了她，怎么能失去她呢。
　　程萧仪猛地转过身，指着院外喝道：“查！去查！去查这些畜生是谁派来的！他娘的老子荡了他的阴沟！他奶奶的去他娘的查！！！”
　　他一脸爆了几句粗口，连郭为钧都被他吓了一跳，郭为钧自然也怒火中烧，但还算理智，眼见程萧仪就要魔怔了，连忙又得不偿失地做了和事佬：“行了，别吓着孩子们，当时乱作一团，哪个都没闲着，收收你的邪火！”
　　而后他压低声音道：“你冷静一点，姑娘还在屋里睡着呢。”
　　程萧仪冷着脸，却也没有反驳。
　　贺琅神情黯淡，他上前一步，蓦地深深地俯下身对着程萧仪作揖一礼，沉声道：“程叔，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会去查，给您一个交待！”
　　程萧仪盯着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也未置一词，贺琅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程萧仪压下心中腾烧的怒火，一把将一直从屋里拖到院外攥了一宿的血衣“啪”地一声甩到地上，上前拉起贺琅，口吻严厉道：“你这是做什么？此事与你无关，不必揽责，起来。”
　　虽然这些毒虫都是贺琅招来的，但程萧仪不是是非不分，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他还没老糊涂，护女心切也不会随便迁怒于人，他很清楚，此事贺琅虽站在风口浪尖，但并非他的过错，他也深受其害，若真要怪，只能怪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护住自己的女儿。
　　贺琅却是愧疚难当，他眸色下镇着沉痛，一直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懊悔与自责，强作镇定道：“程叔，此事确是我之责，是我疏忽才让这些人得手，我为任御舷使，便有责任将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绳之以法，此番他们为害朝廷命官，伤及无辜，罪加一等！”
　　程萧仪冷静下来，清醒了不少，他听了贺琅的话，眉头一皱，道：“不，等等，凌云。”
　　他们二人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借刀杀人。”
　　郭为钧有些不太明白：“什么？”
　　秦怿一直沉浸在有关解毒的药理中，此时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们。
　　程萧仪道：“此人不惧朝廷势力，也不忌惮我雾山一派，敢明目张胆火烧我雾庄，定是不怕被揪出来，但揪出来的是不是他，就不一定了。”
　　贺琅接道：“我想错了，这个人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动手了，他本就没有遮掩，只不过一直在让其他人给他铺路，他好坐山观虎斗。”
　　秦怿想不通这前因后果，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就有了定论，问道：“何出此言？”
　　贺琅看了他一眼，定下心道：“去查‘死契’出处，如若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应当能证实我的猜测，但幕后之人是谁……”
　　他突然目光锐利地扫了雾山弟子一眼，想起了莫栀的话——姐姐，小心你身边的人。
　　死了一个，走了两个，还剩五个，会是谁？
　　小七抽了抽鼻子道：“是谁？”
　　贺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道：“还不知。”
　　程萧仪默了默，看向秦怿道：“怿儿。”
　　秦怿应道：“姑父。”
　　“跟我来。”
　　秦怿知道程萧仪是想询问程莠的病情，便理了理心绪，深吸一口气跟着程萧仪出了院子。
　　郭为钧看了众人一眼，捏了捏眉心道：“大家也都一宿没合眼了，别在这杵着了，回去歇着吧——凌云，这边给你在东园安排了新的住处，你也快去歇息吧，别想那么多。”
　　贺琅点头道了声谢。
　　林禹见郭为钧要走，连忙道：“我留下来照顾阿莠。”
　　郭为钧没有答话，算作默认。
　　几人陆陆续续地出了院子，贺琅深深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终是压下心头强烈的念想，转身出了院子。
　　刚转出院子，贺琅就看见站在墙角、眼眶红肿的段歆薇眼巴巴地望着他。
　　见他注意到自己，段歆薇连忙走过去，支支吾吾地问道：“程，程莠姐姐怎么样了？”
　　贺琅一脸担忧地摇了摇头：“不太好。”
　　段歆薇低着头跟在贺琅身边，声音里满是懊悔：“如果我知道程莠姐姐身体不好，我先前就不同她吵架了。”
　　闻言，贺琅难得一笑，但也只是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心道：你何时吵过她了。
　　他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道：“没关系，你程莠姐姐不会计较的。”
　　段歆薇仰头望他：“真的吗？为何？”
　　贺琅这会儿是真的笑了，他道：“她脾气好，为人大度，待人和善，还很温柔，真的，你不用不相信，用心去体会，你会感受到她的好的。”
　　段歆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毫无保留地信任了他的师兄，又重重一点头，肯定道：“我相信，琅哥哥认定的人肯定不会有错！”
　　贺琅会心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先去歇息吧，你看你眼睛肿的，等休息好了，我送你回云庄。”
　　段歆薇眉头一皱，似乎对这个决定不太满意，但贺琅随后又继续道：“你也看到了，跟在我身边很危险，我不希望你也因此受伤。”
　　段歆薇抿了抿唇：“那你……”
　　贺琅道：“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去看‘倾帆’，我给师父写信，过两日你跟着师兄师姐一起去，别闹脾气了。”
　　段歆薇低下头，默了半晌，终于妥协似的点了点头，道：“好，我不闹了。”
　　她的确没跟贺琅坦白，她此次下山有一半跟她爹闹别扭，十几岁的姑娘娇纵惯了，不免生出了少年人的叛逆，于是就理所应当地“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也。
　　但因对江湖“人生地不熟”，又理所应当地像只离不开父母羽翼的小雏鸟想要依赖她心中的避风港，一边不想被束缚，一边又害怕陌生的山外凡尘。
　　可她也不是拎不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小女孩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不想成为师兄的拖累，这一晚的腥风血雨让她觉得，她也该长大了，她不想再做永远被保护的那个人，她也想像程莠姐姐那样能挥刀生花，独当一面，与他们并肩作战！
　　她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决心，眼神也愈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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