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粤小夜曲

　　沈星鲤去到图书馆时，黄芪面前铺开的A4纸上已经写满工工整整的学习笔记。

　　察觉到椅子缓慢搬开的动静，黄芪支起埋在厚书册背后的脑袋，朝沈星鲤咧嘴一笑，没有额外交谈，紧接着又继续奋笔疾书。

　　暑假期间，图书馆总算不像平常那样一座难求，但人依旧不算少。

　　沈星鲤从背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稍稍调整了一下，很快也投入到自习氛围中。

　　一直忙碌到临近饭点，沈星鲤直起腰，放远眺望起窗外的绿树浓荫。

　　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在烈日下结成汹涌的绿海。

　　Y大值得吐槽的地方不少，但校园环境的确是无可挑剔的优越。优雅的百年建筑与生机焕发的古树相互映衬，像栖息在秘境之中。

　　室外是烹人的盛暑，图书馆里的冷气机却仿佛充了液氮，分分钟能冻死个人。
　　沈星鲤裹紧身上的外套，集中精神又学了一会儿。

　　隔壁几张桌子的人陆续起身离开，沈星鲤关掉电脑，眼看黄芪还在专注着手上的任务，索性从她摆在面前的书堆上拿起一本，随意翻着打发时间。

　　竖向排版的文言文古籍字体小而密集，尽管读起来云里雾里，沈星鲤仍然翻得津津有味，别人的专业总是比自己在学的那一门更有吸引力。

　　没过多久，黄芪也停下笔，抱头哀叹：“学不动了，满脑子浆糊。”

　　“现在去吃午餐吗？”沈星鲤笑问。
　　黄芪瞬间又雀跃起来：“好啊。”

　　出到楼梯间，沈星鲤忙不迭地开始道歉：“我今早居然睡过头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黄芪爽朗地笑起来，又歪头打量她，“不过你昨晚是没休息好吗？怎么看起来不太精神。”

　　“本来睡得挺香的，没想到半夜被一个朋友的电话吵醒。”沈星鲤耸了耸肩。

　　黄芪捉起沈星鲤的手腕，手指压在她的虎口处轻轻点按。
　　“你平时熬夜多的话，可以自己按一按合谷穴，就像这样，要是能连着足背上的太冲穴一起按，效果会更好。”

　　沈星鲤过去没怎么接触过中医，直到来了广东上学，才发现这里的人对这门传统医学有超乎寻常的热情。

　　生病喜欢看中医，即使没病也习惯喝凉茶或者用中药材煲汤滋补，每年三伏天，到省中医院排队贴三伏贴的市民更是能把门诊大厅塞得满满当当。

　　沈星鲤想起刚才随手翻阅的古籍，疑惑地问：“你最近在学周易、命理方面的知识？怎么你们中医还需要会这些吗。”

　　“当然了，这些都是基础。其实有不少中医会结合患者的生辰八字来诊断疾病，毕竟中医和命理都源自传统的阴阳五行，它们是有关联的。”

　　“结合八字来看病？这也太玄了。”沈星鲤一脸不可思议。虽说自己时不时就把“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挂在嘴边，但大部分情况下，她依然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黄芪嘿嘿笑道：“其实也没那么玄，只是我的水平不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

　　两人边走边聊，黄芪关心地问：“上回我师父给你开的方子，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至少最近的睡眠很不错。”

　　“算算也快到复诊时间了，听我师父说，钟先生这段时间不在广州，到时候让我陪你去吧。”黄芪说。

　　“好啊，那就拜托你了。”沈星鲤毫不迟疑地点头。
　　尽管每天都得掐着点喝中药的日子有些痛苦，但她还是愿意再坚持上一段时间。

　　“不过，中药就非得这么苦吗。”沈星鲤换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也该弄几个课题研究研究中药的口感改良技术。”
　　“多好的创新点啊。”她嘟囔着补了一句。

　　黄芪扑哧笑出来：“已经有很多掩盖苦味的研究了，不过为了精准把握药效，我们的药材基本上是自己种的，没有经过这方面的加工。假如实在忍受不了，要不要试试针灸？”
　　沈星鲤深吸一口气：“我还是先喝药吧。”

　　吃过午饭，黄芪就要赶去医院跟诊。

　　沈星鲤昨晚没睡好，吃饱后犯困得厉害，没有再去图书馆，径直回了汇悦台。

　　到了傍晚该喝药的时间，钟馥屿的视频电话准时打过来。
　　与此同时，来送药的中药师也按响了门铃。

　　沈星鲤抱着手机跑去开门。
　　一晃而过的画面里，钟馥屿注意到摆在柜子上的一只酒红色首饰盒，眼熟的经典配色，只是不太像沈星鲤日常的风格。

　　他随口问：“今天去逛街了？”
　　“没呀。”

　　沈星鲤照例先检视了一遍今天的菜色，重新盖紧餐盒，才说：“早上跟朋友去图书馆咪书，下午在房间睡觉。”

　　“咪书？”钟馥屿重复着她的话，反应了几秒，不禁笑了一下，“我还差点儿没听懂。”

　　“就是看书。”沈星鲤自己也笑起来，“大学四年一直跟着我室友这样说，太顺口了，一时间都改不过来了。”

　　在广州生活了这么多年，尽管粤语没学会，但有时候好好的普通话讲着，竟也会自然而然地混入几个粤语里特有的词组。
　　想来有些好笑，却是这座城市经年累月刻在她身上的烙痕之一。

　　“想不想学广东话？”钟馥屿突然问。

　　沈星鲤微微一怔，迟疑着说：“怎么学？你来教我呀？”

　　“不然呢。”钟馥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会点儿也好，到了美国还能用。”

　　那应该，来不及的吧？

　　把这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赶走，沈星鲤同样用着轻松的口吻，说：“我好像没那个语言天赋，我室友也曾经试图教会我，不过很快就不耐烦了。”

　　「吃晚餐了没有？」

　　视频画面上方，突然弹出其他人发来的新消息。

　　看清发送人是林曙昆，沈星鲤立即拧着眉划掉。

　　林曙昆却又紧接着发：「我在陪中央下来的领导吃饭。」「图片.jpg」「图片.jpg」
　　突兀的敏感内容把沈星鲤吓了一跳，她猛地被呛到，放下药碗，赶紧切出去看了两眼。

　　照片里是几个背手而站的中年男性，在鬼鬼祟祟的抓拍角度下，晃得看不太清具体样貌。

　　「？」
　　「你是不是发错地方了？」
　　沈星鲤好心提醒。

　　就这打字回复的间隙，林曙昆的新消息还在接连地冒出来。
　　「图片.jpg」
　　「这位，认识吗 。」
　　「部队的，具体级别就不说了哈。」

　　沈星鲤并不感兴趣，绷着脸把这些图片一张张删除。

　　“怎么。”钟馥屿的声音插进来。
　　“没什么，回个朋友的消息。”沈星鲤重新端起药碗。

　　收到沈星鲤的回复，林曙昆的信息却发得更起劲。
　　等她挂断视频再看，未读消息已经超过两位数。

　　林曙昆跟实时直播似的，拍唬人的车牌号码，拍会所包厢的环境，拍琳琅的酒水与菜肴。

　　「这是私人行程，大家坐下来叙叙旧，吃餐便饭，哈哈。」

　　沈星鲤没再理会，这天夜半，却再度被陆琪佳打来的电话吵醒。

　　盯着这个名字纠结了几秒，沈星鲤还是点了接听。

　　“呵呵呵呵……”紧随而来的，是林曙昆剧烈的笑声，音调高亢得很不正常。

　　“怎么后来不说话了？在陪男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能让你爽吗？”
　　“挺看不出来嘛，人蛮清纯的，连老头子都肯伺候，既然这样，来跟着我不是更好。”
　　“想要什么，你，说来听听，哥哥满足你啊。”

　　林曙昆冒出一串不着调的胡话，听得人直犯恶心。

　　沈星鲤忍无可忍地挂断，顺带把这人的号码和微信全拉黑，世界总算恢复了清净。

　　沈星鲤揉了揉眼睛，顺手点开朋友圈的小红点。
　　凌晨两三点钟，朋友圈里居然很热闹，好几条动态都是刚刚才发布的。

　　「落雨大，水浸街，everybody，起床收衫啦。」
　　「这雨下得跟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的雨一样大。」
　　「大半夜的，是谁在渡劫！！」
　　「歌曲分享链接 - 冷雨夜（Beyond）」

　　嗯？外面在下雨吗。
　　她怎么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沈星鲤跑到窗边，才揭开一角窗帘，一道强烈的闪电正划破夜色，把天地间短暂地照亮。

　　外面狂风席卷，整座城市早已湿淋淋的泡在暴雨之中，她隔着一层屏障，像在观看一部无声的默片。

　　沈星鲤也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玻璃上的水珠照片，没有配文，直接点击发送。

　　她把头蒙进被子，重新睡下。
　　没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沈星鲤暴躁地滑动屏幕。
　　她竭力按捺骂人的冲动，冷冷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面的人显然有些意外，停顿了半秒，才缓慢地开口：“说什么呢？怎么这么凶。”

　　他的声音十分无辜。

　　沈星鲤屏住呼吸：“钟馥屿？”

　　“嗯。”

　　一个浅而短促的音节，却让她像穿越风浪重返母港的小船，身与心同时平静下来。

　　钟馥屿大概是看到她发的朋友圈，才会打来电话。
　　正准备跟他解释自己刚才的暴躁发言，先听到他问：“我吵醒你了？”

　　沈星鲤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外面下雨了，我……起来看看。”

　　“看什么，天还能塌了不成。”钟馥屿轻笑一声，不太理解。

　　“天没塌，所以我放心睡了。”沈星鲤也笑了。
　　暴雨，或者别的什么带来的潮湿与阴霾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插曲。

　　“睡吧。”

　　“你怎么还没休息呀？”沈星鲤问。

　　“还得再忙会儿。”

　　“这样啊，那我先挂了？”

　　“不用挂。”他却阻止。

　　明明理解他的意思，沈星鲤偏故意说：“不挂怎么行，万一我睡着了，不小心说些不该说的，全给你听到了。”

　　“平常也没少听。”

　　沈星鲤噎了一下，哼道：“我才不信。”

　　钟馥屿没接话，只间歇性地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机械而有序，像适合助眠的白噪音。

　　沈星鲤打开免提，把手机轻轻摆在枕边。
　　通话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往上加，她却觉得这个瞬间世界已经静止。

　　“晚安。”
　　说完，沈星鲤整个人开心地滚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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