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

　　从客厅扫去，周围房间大敞，此刻连厕所的灯也开着。

　　电视机里晚会主持人高昂的声音交叠，沙发上殷言若陪着堂弟下棋，闻言落子不慎，周围的几颗棋子都被砸离原来的位置，发出突兀的撞击声。

　　屋子里没人说话。

　　“这孩子怎么胡乱开玩笑呢，吉老师您千万别介意啊？”
　　几个大人里还是王兰芝最先反应过来，她尴尬笑笑，边过来拉殷言新，那眼神好像在警告自己：

　　别乱说话。

　　似认干爸干妈这类的人生大事与娃娃亲如出一辙，几乎都是在孩子具备自主意识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这种商定彰显父母血脉的绝对威严，在某种程度上以非主流的姻亲关系存在，寄希望于两家本就亲密的关系能够随各自后代繁衍而不断延续巩固下去。

　　殷言新本也该这样，既然没有恩赏，自然也不该擅作主张。

　　殷家和吉家的关系说破天也不过只是邻居而已，平日殷少平嘴里一口一个教授地喊归喊，至少按他此刻的想法，还绝不到认干爸的程度。

　　要这么稀里糊涂地突然就认了，那他们家和吉家从此是不是就得正式往来，逢年过节的过场和普通朋友彻底区分开？

　　殷少平的浆糊脑袋还不能当即分辨出其中利弊。

　　“不打紧。”
　　吉叔也愣了，但当着人家父母的面随即又勉强温和地点点头。

　　他自然明白殷家两夫妻的意思，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殷言新真能成为自己的孩子——即便只在口头。

　　他也实在不敢想。

　　“小新呀，”
　　殷少明的指尖停顿片刻，复又飞速移动，正回完一条祝福短信。然后他抬起头按下大哥的手，像对待调皮的孩子：
　　“你这么当众逼问吉老师，倒叫他进退两难，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

　　但殷言新坚定地往前一步，自动摒除了视线里的闲杂人等，只凭一口气追问：
　　“吉叔，你愿意吗?”

　　正因为这不是带人出去玩儿几天的小事儿，所以殷言新思之再三，才会选择当着父母的面说。

　　这个办法并不好，甚至还透着殷言新长不大的鲁莽，但他也真的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这原本也只是殷言新藏在心里的一个幻想，直到吉叔醉酒的那晚，他才迷迷糊糊察觉到，那梦似乎还可以成真。

　　殷言新眼里的光微微闪烁，比飞机划过天空的那晚多了些小心翼翼。

　　“吉老师——”
　　王兰芝眉心微皱，到底还是心软了。

　　殷言新亲近吉叔这件事，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儿几乎都看得出来。

　　今晚殷言新倔得奇怪，王兰芝能从那里面分辨出紧张的意味。

　　难得儿子有想要的东西，能表达得如此强烈明显。王兰芝犹豫几秒，随即跟上儿子的脚步——

　　倘若殷言新是真心，那做母亲的也不是不可以为儿子争取一把，
　　“那您看？——”

　　吉叔没有立即开口，殷言新有父母双亲，他得等另一个也心甘情愿才行。

　　殷少平皱眉，似乎才想起自己的重要性。可惜眼下血亲之一已经发话，若是他再开口阻拦，赶人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他自问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凡事好坏只在瞬间的感受，过了最初的那阵，王兰芝的几个字就能让这人动摇。

　　不过眼下殷少平半是意外半是恼怒，王兰芝的表态倒是干脆利落，丝毫也不考虑他这个大男人的感受。

　　于是他无措般地朝弟弟求助——

　　吉亭晚是大学教授，他们那个年代对教授的标准说不高但也绝对不低，即便是他弟弟殷少明，费尽心思也不过才谋到个讲师而已。

　　但殷少平到底信不过别人，他的信任在早年间就都全副交托给了弟弟。

　　现在平白无故再让他跨越血亲去结世交，他说不上该不该高兴。

　　如果有人在此刻戳破他，殷少平自然不会承认这其实是他的懦弱与识人不足，更不会承认近来他对外人的看法越来越依赖殷少明——

　　可殷少明精明沉静的眼神里似乎也不见反对。

　　那就是可以？

　　门外天空的焰火在喘气，客厅越发安静了。

　　“我们家这臭小子——”
　　殷少平搓搓掌心，扫过王兰芝的眼神不明意味，随即端起十二分的自谦，似乎想让吉叔在收货之前再验过缺陷，
　　“也是我没好好管过他，亭晚，你也知道小新就爱粘着你，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心思，但你放心，要是勉强——”

　　“不勉强！”
　　方才还沉默的吉叔蓦地提了三分音量，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殷言新苦心搭的桥只此一次，过了这村就再不会有下家，既然他的亲生父母两人都说到这份上了——

　　那就容不得吉叔再多想。

　　“当然是我的福气！”
　　话音还未落，吉叔已经牵起殷言新的手，轻拍他的手背，眼眶微红。

　　对着吉叔，殷言新似乎永远都高兴个没完——

　　就好像当年吉叔接过这个音也发不全的娃娃，他接住了殷言新的调皮捣蛋，也接住了这个人差点丢掉的温暖柔软。

　　门外焰火突然又起新的一轮，仿佛在替所有人庆祝这对新父子。

　　吉婶和江予舟还在家里浑然不觉，吉叔后知后觉，这才忍不住紧张，也不知道他们听了会怎样？

　　“好欸好欸！”
　　殷言谨突然没什么分寸地拍着手大叫，把家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都没见过哥哥这么高兴！”

　　殷言新的笑意僵了一寸。

　　“小新，”
　　事已至此，就姑且算是小年夜里的喜上加喜，殷少明接过哥哥的话，用眼神示意餐厅柜子上的茶壶。
　　“那去沏杯茶来，算是见过长辈。”

　　这是殷言新最讨厌的一种口气，不容拒绝，不容你听不见，永远都在耳边。

　　不过殷言新好歹做了回主。

　　“好，”
　　今夜他应得无比痛快，两步路踩在云端的焰火之上，整个人轻飘飘的——

　　高兴到不真实。

　　“爸，”
　　殷言新学着电视里的桥段，两膝齐跪在客厅前的水泥地上，捧着七分满的青瓷杯双手过顶，
　　“您喝茶。”

　　“快起来快起来！”
　　水泥的凉气渗没渗进殷家夫妻的心里吉叔不知道，他赶紧将人搀起来，满眼心疼地拍拍那沾灰的膝盖，
　　“怎么还跪下了，地上凉。”

　　“不凉，”
　　殷言新拍拍胸脯，
　　“热着呢！”

　　年味最浓烈的时候时间也溜得最快，初一之后，正月的几天都不知道怎么过的，转眼就又要上学了。

　　也好，各归各位。

　　“这是给你的。”
　　挤了一路的公交，进了寝室，江予舟不着急坐下喘口气，他先把包里的东西给殷言新过目，然后径直去掏他放在柜子最上层的透明塑料箱。

　　那是殷言新用来放小零食的地方，他那个胃容量，正餐就不指望能吃几口，但学校里一天十几个小时都要用脑。

　　所以为防低血糖，殷言新会准备一些高糖的小零食。这才十几天没开，盖子上已经积了灰。

　　江予舟也注意到了，不等殷言新开口，他已经用纸巾仔仔细细擦了两遍，然后才把袋子里的东西往里面倒。

　　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纷纷洒落，看起来都是平时吉婶不让吉叔碰的蛋糕糖果。

　　这些东西倒不很重，只是在拥挤的公交上容易被挤坏，难怪江予舟一直护着背包，这一路瞻前顾后下来，开春严寒的天气里竟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干妈准备的？”
　　殷言新脱口而出，睁着天真的双眼受宠若惊。
　　“怎么不直接给我？”

　　既然殷言新认了吉叔当干爸，四舍五入吉婶自然就是他的干妈。

　　不知道吉叔回去以后怎么交代的，劈里啪啦的鞭炮闹了一夜，殷言新翻来覆去又没睡好。

　　不过幸好吉婶看着还是很高兴的，一连几天都过来喊殷言新过去吃饭。

　　不是像以往那样在家门口隔着段距离客客气气地招呼，而是直接揽着殷言新的肩膀，亲亲热热的。

　　那殷言新就当吉婶是真的高兴，没嫌弃自己这个便宜儿子。

　　正好那几天殷言新也不是很想呆在自己家里，所以但凡吉婶来请，他一定去。

　　“当然是心疼你这个宝贝儿子，”
　　江予舟把小箱子装得满满当当，又稳稳塞回去，明明嘴里都是阴阳怪气的言辞，却令人半点生气不起来，
　　“非得让我这个捡来的侄子帮你背到寝室，再给你放进柜子里才好。”

　　“切——”
　　殷言新得了便宜也不买账，
　　“那辛苦你咯？”

　　“欸——那言新认了予舟姨夫作干爸，四舍五入不就是表亲了？”
　　文浩在开学前几天就知道了殷言新认干爸的事，见到两人还不确定地问：
　　“是这么算的吧？”

　　这关系还真令人难以捉摸。

　　两个人都停顿了片刻，成若山从一堆书里面抬起头，他实在整累了，于是瘫在椅子上接文浩的话：
　　“也不是吧，各论各的不行么?”

　　显然江予舟和殷言新彼此都没有重新定义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认干爸毕竟是殷言新和姨夫大姨之间的事，那天之前如此，之后也是如此，义亲关系并没有扩散的必要。

　　因而作为局外人的江予舟，自然更没有必要非和殷言新称兄道弟。

　　但对他和殷言新而言，这样的沾亲带故或许倒比别的关系更为安全、更为长久。

　　“对啊，哥儿俩好呢！”
　　于是江予舟认同地点点头，伸手作势去捞对面，
　　“言新——”

　　啪——

　　那巴掌拍得狠，殷言新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埋头钻进厚厚的题海里——

　　也不知道要解决什么迫切的、令人头疼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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