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虽然做波尔瓦的学生已近二十年，莎佳与老师聊天的次数并不多。在从繁忙的日程表里挤出来的短暂时间里，波尔瓦和她谈实验，谈学业，谈设施预算，很偶尔地，问问她有什么生活困难。但，他从不谈他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私生活。
　　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喜欢什么音乐，喜欢什么娱乐，最近心情有什么起伏，这样的闲话家常，从来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有很可爱的酒窝，波尔瓦仍然始终被学生们敬畏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在老师貌似柔和的笑容后面，有着怎样冷静、坚定的头脑。学生们将他当作某种神秘的存在，与凡俗的饮食男女分属不同的物种。
　　莎佳希望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没有羁袢，没有牵挂，执着地在追寻宇宙至理的道路上前行——莎佳无限向往那样的境界。所以，莎佳会不自觉地学习着波尔瓦式的冷漠。正在敬佩的时候，加拉蒂雅出现了！
　　所以，现在莎佳的心情有些混乱，或者说，不知所措。
　　人性，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的多，莎佳如是结论到。
　　老师一向非常非常地内敛，把自己的私生活收的严严实实，不然不会让莎佳误会他断情绝爱了。可是，现在却突然一把将莎佳扔到这么深入的秘境中，以他的性格，他不是应该秘而不宣吗？莎佳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虚拟情人，让他显在人前？天哪，那和在公众场合赤身露体的感觉差不多。
　　难怪，老师在介绍加拉蒂雅时，脸上有不自然的表情。莎佳很高兴成为第一个被邀嘉宾。
　　但是，他为什么勉强自己？是了，加拉蒂雅喜欢，她想认识其他的真实人。他是为加拉蒂雅。他有那么爱她么？
　　莎佳停下手上无意识地搅拌着的银勺，举起咖啡杯，浅浅抿一口，偷偷地抬眼望去。
　　加拉蒂雅在给老师调着不知名的饮料。小圆桌上摆放着一套大大小小素雅精美的银罐，她依次将它们执起，向杯中添注牛奶或是果汁？她的手势面容恬然而圣洁，莎佳觉得，她不是在调一杯饮料，她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不记得从哪本古书里看来的，古人们认为，你要爱你的食物，然后你才会真正体会到美食的真谛。加拉蒂雅的确把爱与敬放在那杯饮料里了，看她的姿势就可以知道。她把咖啡杯和小托盘递给老师的情态，更让莎佳联想到献祭。
　　而波尔瓦只是随意地接过，连简单的道谢都没有，却一边问莎佳：“对我的安排，你有什么看法？”
　　波尔瓦要莎佳充分地参与到贵族的交际圈子里，至少一年。基本上，这一年里，莎佳没有连续两天一个人呆着的。不是邀请公主、贵族小姐们到家里同住，就是被邀到别人的庄园城堡里做客。想讨好波尔瓦的王公贵族实在太多了，可惜他深居简出，很难巴结的上。所以，莎佳成了香饽饽。
　　莎佳看了安排表后，立刻和老师撂挑子，挥着那张羊皮纸调侃道：“我会郁闷而死，这是一定的！我很怀疑您在对我实施体罚，我想我应该还有上诉的权利。”
　　加拉蒂雅大概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对波尔瓦说话，蓝莹莹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莎佳，又惶恐又紧张。
　　波尔瓦让步地从宽大的法师袍袖子里抽出薄薄的一本书，半真半假地说：“别表现地太象书呆子。”
　　莎佳翻开书，释然笑了：“光脑界面呀，很巧妙。我会很勤奋地研究这本魔法书的，如果人们知道我是个前途远大的法师，也是您的光荣嘛。”
　　波尔瓦没时间也没兴趣教礼仪课，波尔瓦向加拉蒂雅点点头：“那就请你多陪陪莎佳了。”他立刻起身去了自己的书房，不知是下线还是转到别的光脑工作区了。
　　加拉蒂雅一直目送他消失在书房，看着书房紧闭的厚实木门好一会，才回转身来坐下。坐回来后，她默默地给自己重新调了一杯咖啡。
　　难怪不能量产啊，莎佳可以想象，加拉蒂雅的程序一定使用了非常昂贵的软件系统，她比这里其余的人都更灵动。但，那是相对的。也许她只比真实世界的普通人显得略微笨拙一些。而莎佳的智商是普通人的两倍以上，她向来不耐烦与呆呆的人相处。
　　莎佳实在不明白老师怎么会要一个虚拟的情人？难道温顺纯洁比平等的心灵交融更可贵吗？
　　加拉蒂雅被震到了。看到一个神，与看到两个神的感觉完全不同。当你看到高高在上的神也会被不恭敬的打趣，也会妥协让步，那真是很震撼。原来也可以不这么卑微？
　　莎佳从她美丽恬静地脸上看不出什么负面的情绪，自卑？嫉恨？不甘？也许，波尔瓦在编制加拉蒂雅的程序时，并没有给它们留出空间？
　　莎佳在猜度人心方面，缺乏天赋，不过她懂得现在自己应该说上几句。莎佳其实也有些惶恐，身份糊涂，她应该怎么对待她呢？以对待师母的尊敬，还是同龄人间的亲昵，或者是对待卑下者的淡漠？
　　莎佳用手里的小勺敲敲咖啡杯，叮叮声响，对加拉蒂雅嘻嘻笑道：“啊，终于轻松了，老师总是给人很大的压力。我可怜的心脏，现在还在扑腾扑腾地跳呢。”
　　加拉蒂雅粲然一笑，有些调皮地说：“没关系，我听说你的治疗魔法学的相当出色。”
　　果然，加拉蒂雅被设计的非常完善，如此纯良如此善解人意，气氛迅速的和谐起来。
　　莎佳故作羞涩：“哎呀，底细都被你知道了，以后不好混了。”
　　把提线木偶玩的流畅很有趣，但操纵一个活生生的人？莎佳为加拉蒂雅悲哀。奴隶尚且有思想的自由，而她连思想也被操纵。
　　我们居然已经可以做到这样了吗？如此可怕的智慧！
　　莎佳不知道老师在面对这样的成就时，是否也会有一丝丝晕眩，也会有一丝丝的恐惧，并且也会有一丝丝的愧疚？
　　传说，古塞浦路斯王国信仰爱神阿佛洛狄忒，风气极为淫靡，女性毫无廉耻贞操可言，国王皮格马里翁对此深恶痛绝，却无法可想，只好沉迷在雕刻艺术中，有一天，他用象牙雕了一个少女像，洁白无暇，和他心目中的完美女性一模一样，对现实完全绝望的皮格马里翁把自己的一腔爱意都贯注到这个不言不动的少女身上。爱神大受感动，将生命赐予这尊象牙像。
　　欣喜若狂的皮格马里翁给他的爱人起了个名字：“加拉蒂雅”。而波尔瓦把它给了她。
　　这么一个著名的名字，有太多的内涵负载在里面。
　　可以把它看作赞许和欣跃，也可以看作，一个符号。如果莎佳有一个心爱的孩子，她会给他一个特别的专属的名字，因为他独立并且独特。但如果莎佳设计出了一台新机器，她不介意把远古神话里一个名字作为它的型号。加拉蒂雅，完美的造物。
　　莎佳体会到了老师那极度矛盾的内心。他正在强迫自己爱上这个虚拟人，并且因为无法爱上她而愧疚着。
　　莎佳心里一阵悲壮，老师竟把自己也舍进去了么？为了科学的发展，我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啊，我想，接受虚拟人的方式，不是只有爱情这么一种极端的方式吧？
　　原来老师高贵的仪表下掩藏的是一个偏执狂呢！莎佳微微一笑，不过，在科学的道路上，惟有偏执者才能成功,还有哪位先贤曾经说过：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而我自己，何尝又不是一个偏执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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