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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大人,公主府又来人了……”
“东西留下,人就不见了。”我道。
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每日公主府都派人送礼。先是上好的龙井茶叶送了三日,再是几幅绝世的水墨画,一日一幅得也送了三日。
不消说,一定是噙梦的主意。
噙梦此人,别的都应付得游刃有余,除了送礼,那是她的死穴。然她本人毫无自觉。
就比如前年,有个大臣家的小姐落了马,摔断了腿,足足要躺上半年。她倒好,一挥手就派人送了匹骏马去,附上“赠良马一匹,望余千金早日上马”的诚挚祝愿,差点没把那小姐气得当场宰马。丫鬟回来禀报时,噙梦摇头道,“素闻余小姐爱马,我精挑细选了一匹最俊,脾气又最好的马,正是为了让她见马心喜,催她早日康健哪。”
总之,前些年公主不在府时,公主府的礼一跃成为京城众臣眼中最可怖之物,说不得退不得躲不得,还须扯起嘴角假笑谢恩。
像这些日子的茶叶与画,俨然是她一贯作风——缺啥补啥,耿直得过分。
我叹了口气,当初真不该坐一边笑看余小姐的热闹,这不就轮到我了吗?我一看那几罐子茶叶和几卷画,就想起那日在公主府,一个碎了一地,一个裂成两片,而我僵僵跪在地上遵旨的模样。
我将茶叶和画原样退了回去。之后便开始送扇子、玉佩、瓷瓶之类不出错的,我一一收了,再到这几日是银针、药草、古籍这类,我感慨噙梦送礼的境界是一日千里地长进了。
“大人,你怎么又不见呢?小的不知您和公主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公主殿下天天往咱府上送东西,您看今日送的是一套白玉杵臼,多好看呀,公主殿下如此用心,您消消气见一见罢。”丫鬟道。
“不见,你传我的话,明日起不必再送,送了一概不收。”我说完,轻挥了挥手,丫鬟合上门退去。
事到如今,她哪里有闲心来挑礼送我?她兴许连噙梦一连送了我十几日礼的事也无心过问。
我其实很意外,不是意外她的种种怪举,而是意外自己,竟能平静处之。大概是在淮县时便有了预感?又或是在更早之前。
我曾设想过,她与我会渐行渐远。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激越。
她毕竟是尚国的公主,未来的国君,于她而言,最要紧的从来只该是国事。而我,一个名不副实的伴读,自以为是地认为在她心中占据一地,又自以为是地拿着一幅旧画找她,怎么,我是想让她重温旧梦么?
我苦笑,我让一个注定将一生坐在凤座上的人去触碰一个再无可能的梦,我是太蠢还是太蠢?
我低头继续翻手中的医书。这几日稍稍想通了这些事,也就把心思放在本职上。任何时候,手里的医术是不会背弃自己的。翻了几页,门外丫鬟又敲了敲门,“大人哪……”
“不是说了不见吗?”我皱眉道。
丫鬟将门推开一些,伸进半个脑袋,“大人,郡主府派了个……人过来。”
我抬眼道:“何事?”
“说是来还东西。”
我想了片刻,不知汋萱要还我何物,便道:“那请进来罢。”
“哎……”丫鬟神情间有些踌躇,“是个男子,要让他里面坐吗?”
男子……我霎时想起什么,“长得如何?”
“郡主府的男子当然是很清秀了!”丫鬟眼也不眨地道。
我微微扶额:”好罢……请进来。”
过了片刻,一个着浅衫的人推开门。
果然是那个小衣。
我冲他笑了笑,“郡主叫你过来何事?”
这小衣上次见他是在水榭,沉默寡言的。今次见他,依旧是沉默寡言,只是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木然。他并没有对我行礼,默默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放在我案前。
正是那本从淮县回京城的路上,汋萱拿去的混书。
我扫了一眼便顿感头疼,这书不提我都快忘了,怎么还还回来了?我微叹了口气,指着那书道:“你们郡主真的看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还未等我细看,他便又恢复了木木的神态,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我的头更疼了。这书连我都没翻过。近来的大忙人汋萱怎么还有空看它?我按着太阳穴道:“她怎么说?”
我这么一问,面前这个叫小衣的忽然抬起头,盯着我道:“一派胡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听来是道不尽的愤懑。
我被他的眼神稍稍唬了一跳,觉得自己冤得不行。这位小男宠定是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以为我阻了他的道了。冤枉,我对你家郡主从来风清月明,坦坦荡荡,之后自然也纯洁得一如既往,大可不必对我防范。
念在他是汋萱留了多月的小男宠,我也不多怪罪他失礼了,笑道:“你们郡主说得很对,叫她以后别瞎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书了。你若没有别的事,可以回去了。”
他默然行了一个极浅极浅的礼,便转身快步离去。
看来此人对我成见颇深,我轻摇了摇头,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一个小男宠,不定何时就被汋萱一脚踹了,犯不着去和他计较。我又低头重翻起刚才那一页。
几天后,有一件大事,汋萱在自己府上办了场鉴字品画的雅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大,郡主府有雅集并非罕事,只是这次的雅集多了一个人,公主殿下。
公主虽善画,但不大参加这种文人的聚会。一来忙着练兵习武,二来汋萱以前也不爱叫她这位皇姊。
汋萱当年似与她皇姊有仇,她皇姊去的地方,她就一步也不踏入,她皇姊夸过的大臣,她就立刻冷眼以待。
我当年戏称,公主出了趟远门,回来丢了个亲妹,惨哪。公主轻笑不言。
后来过了些年,汋萱也更年长些,这一对姊妹的关系才有所缓解。
雅集设在后园浸月池边。
我由丫鬟引着走近,几案与竹席早已铺设好。我挑了一张最末的竹席坐了,向为首的位置望了望,空着。已经来了的几位文臣倚在石栏边看池中鱼。我与那些人并不大熟,也就不凑上去了。
“郡主殿下来了。”
“郡主殿下安。”
我才入座不久,便听她们传汋萱来了。我回头一望,一道清举身影信步走来。汋萱如今连穿衣的习惯也改了,虽仍是一身碧色,但已不是之前宽袖翩翩羽化登仙之服。袖口窄了,肩上挺了,看上去庄重不少。
她走过时,睃了我一眼,未说什么,便一径往池边走去,那些人纷纷行礼,汋萱的背影抬了抬手,那些人又纷纷起身。
汋萱被她们簇拥着。
我低头择了颗葡萄。池中鱼哪比得上盘中葡萄鲜嫩可人。
正当一整串葡萄被我拔得硕果无存时,头顶上传来一声笑,“白大人,要替你换一盘新的上来吗?”
我抬头,汋萱不知何时走近,正展扇掩笑。
“失礼失礼,”我拱了拱手,“郡主大人近身了也未曾留意。”
汋萱在旁边的竹席坐了,将扇子一收,微笑道:“白大人素爱热闹,怎么不去和她们一道看鱼?”
“郡主大人府上的葡萄又大又甜,吃得我忘乎所以,哪里想得到看鱼。”我道。
汋萱笑道:“我叫你来,可不是叫你来吃葡萄的。”
“哦?”我抬眼望她。
汋萱微眯起眼,道:“我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白大人了。”
这些天我除开上午进宫,中午回了府吃过饭,便翻翻书,打几个盹,散几步路,确有多日未踏出府门,连六娘也捎人来问。
不过汋萱的这一句,让我有些局促,我调侃道:“哦,所以破天荒请了我来,让在大伙面前溜溜,臣多谢郡主大人关怀,臣一下觉得筋骨舒展不少。”
汋萱扬起嘴角,笑着看我,并不说话。
“不过,若说请我是为了捞我出来见见光,郡主大人这次为何连公主殿下也请了?”我终于没忍住问了问。
“上次与你说过一些。请皇姊来,是想让她与文官的关系再密切些。”汋萱说罢望了一眼池边。须臾又回头笑道:“方才一来就想说了,白大人怎么坐在末席?你该坐那。”汋萱抬手一指东列第二的位置。
我忙摆手,“别,我可不懂字画,一会儿你们聊,我吃我的葡萄就好。”
“好罢,我不劝你了,反正一会儿,皇姊会再叫你一遍。”汋萱展扇悠悠道。
你皇姊可不会如此费事,我心忖,嘴上笑了笑以作回应。
正此时,守在远处的丫鬟高喊了一声:“公主殿下驾到。”
我忙起身,却见汋萱已先我一步走了过去。那一群在池边的文官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排作两列,齐齐跪安。我跟在最后也半跪着请安。
汋萱迎上前:“皇姊,你来了。”公主向汋萱微微一颔首,将衣袖一挥,朗声道:“诸位请起。”说着上前一步,将为首的一位扶起,“今日只谈字画,不论君臣,诸位不必拘礼。倒是我,这些年于字画上生疏了许多,今日还要向众位请教,望各位指点。”
“公主殿下自谦了,谁人不知公主殿下的画连画院的院首大人也自叹弗如。”其中一位文官道。
“封大人,我可提醒你,我皇姊最厌听奉承话,我劝你慎言。”汋萱笑道。
“郡主殿下,你可不能因为画得不如公主殿下,就不许咱们夸人哪。”站在我前头的一个年轻文官嚷道。
众位文官都笑起来,场面一下轻暖不少。连公主也弯着眉眼。
她含笑的模样倒让我熟悉得多。原来一个人不管如何,笑的样子是不会大改的。我心中悄悄又升起了一丝暖意,兴许她……也没我想象中变得那么多。
汋萱招众位入席。文官们也不多客气了,纷纷找了竹席坐下。我也回了原位。身后有两个人的脚步渐渐靠近,自然是公主与汋萱。我的背不由地挺直,肩也稍稍绷紧,像是坐在学堂等候的一枚乖学子,战战兢兢又怀抱些微的期许。
一角蓝色的衣衫飞入我的眼角,衣角飘拂,我的心也跟着浮了浮。
“皇姊,白……”汋萱的声音在上方轻轻飘起。但,未等她说完,那抹蓝色的身影便划过眼帘,如一道流星划过夜空,一息也未作停留地过去了。汋萱的步履微滞,口中不可闻的一声沉吟,旋即跟了上去。
我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间刚刚点起的一小撮火苗倏地浇灭,连眼前也暗了一暗。我伸手扶住几案,咬牙切齿:“我要再自作多情,我就一刀子捅死自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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