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意难忘

　　梁骘闭眼：“你把我掐死吧，掐死了，就永远无从知晓了。”
　　那双锁住他脖颈的铁钳却被激怒般，越箍越紧。
　　“说，现在，不然真弄死你。”
　　梁骘心里把冯琨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喉咙里嗬嗬冒气，他断断续续道：“兖州平乱……遇上一队羌兵……自白……咳……从高冉手下逃走……”
　　头晕的厉害，但他仍旧牢牢盯着对面人的脸，果然，一听到高冉这个名字，那双灰绿色的瞳孔倏然紧缩，牙齿咯楞咯楞打抖，额头青筋也乱跳。
　　双眸翻滚着滔天恨意，是比岩浆还滚烫的恨，彷佛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梁骘继续说：“首领叫……曷乞朱……”
　　脖颈间的手松了。
　　他趁机挣脱开来，感觉喉头发甜，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几声，星星点点血迹落在泥地上，暗暗的也瞧不分明。
　　冯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不是高冉的人。”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我不是，我一来就告诉你了，我是冀州牧梁骘，你为什么不相信？”
　　梁骘冷笑着后退几步，从发冠间揪出好些草秆。
　　冯琨上下打量他，生硬道：“我一个奴隶，知道自己斤两，还不值得州牧大人亲临。”
　　“大丈夫空怀七尺之躯，却无澄清天下之志，与朽木腐草何异……况且，你是先零羌首领的长子，何必妄自菲薄。”
　　“你们汉人的伦理，我们不懂。”冯琨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慢慢开口说：“我母亲嫁给了祖孙三代，生了五个孩子，但死的太快了，人死的太快了，比草长得还快，我身无长物，也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不能保护族人，没有用。”
　　“可他最终将部落交给了你。”
　　冯琨从空洞的回忆中恢复警觉：“这些事，你从何得知？”
　　梁骘笑道：“还要谢谢你的族人。”
　　“你对他们用刑了。”冯琨陡然抬眸。
　　梁骘自己捡了块木桩坐下，从腰间解下酒囊，仰头喝了一口，才缓缓摇头道：“老少悉数带回，全部安置在邺城，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去看望。”
　　他又将酒囊递给冯琨，朝他抬抬下巴：“我说了，我真的是冀州牧，有些事情你一问便知。”
　　冯琨盯着他看了一会，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也是仰头一口。
　　他眼神中的戒备明显淡了。
　　冯琨低声道：“我相信，不是因为信你，曷乞朱是部族中最忠诚的勇士，你若心怀不轨，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屈服，更不会告诉你姓名的。”
　　梁骘笑笑：“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画什么了？”
　　他用靴尖踢开杂草，露出沙地上的一副图画。
　　冯琨沉了口气：“是机弩。”
　　“这些你是从哪学的。”梁骘俯身端详起草图，不由问。
　　“从前，我们族中有个汉人师傅，是从中原来的，我和他略学过一些机关械数，易学八卦。”
　　冯琨的头仍是低垂。
　　梁骘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忍不住问：“你会算卦象？”
　　冯琨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觉得有何稀奇：“凑合算算天气。”
　　梁骘似有所思：“你会造机弩，你那个师傅，是学墨家出身的，我猜的不错？”
　　冯琨弓腰坐着，双手摁住膝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低头沉默。
　　马棚里又陷入一阵寂静，只有响鼻声不断响起。
　　梁骘思忖良久，终于面向冯琨，郑重道：“凭足下之才，屈居于此，岂不辜负？难道不欲收回凉州，报覆族之仇？”
　　冯琨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如果你是来收买我的，请你走吧，我无心为官，也从不为他人驱使。”
　　梁骘望着冯琨，似乎想要透过木然的面容，看到他的内心。
　　半晌，他摇头道：“不，你在说谎。”
　　不等冯琨反应，便接着说：“不争，终其一生都将受制于人，这样的话相信你已经能够听够多了，不必我多说，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知自凉州动乱以来，高冉是怎样对待羌人的？凉州本就苦寒，历数年大旱，蝗虫疫病肆虐，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遗留下来的羌民被高冉剥皮抽筋，用人皮制成鼙鼓，供他的部下玩乐，你的母亲和妹充为军伎，就算如此，你也能安然入睡，在此了却余生吗。”
　　冯琨默默攥紧拳，却把眼睛转开，嗓音嘶哑：“你不会觉得，我会为这些话动容吧。”
　　他冷嗤：“他们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神仙，管不了天下人的死活，高冉屠戮羌族全部，我得以逃出，已是万幸，应该忘掉这一切，何必再自寻死路。”
　　梁骘并不回答，只对他一笑：“随你，只是若你改变了心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正当此时，奴隶们吃完饭回来了，他们像僵尸木偶，垂头丧气，表情木然，并没有酒足饭饱的满足。
　　能吃到掺杂沙砾的黍粥，已是天恩了，更多时候，每天就着冷水咽下石头一样硬的饼，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
　　乱世中还能祈求什么呢？不饿死已经竭尽全力了。
　　见有人来，二人也不再说话，冯琨起身到一边，捡起镰刀，继续木然地打草。
　　棚梁门下，梁骘就这样默然而立，背后是光明的尘世，前方是奴隶的血泪。
　　冯琨高大的身躯深深弓着，脊背也弯折了，看起来好像完全被驯服，融入了这幅画面。
　　太阳照不进这一隅角落，只留下一条黑色影子，他的后背被阳光晒得发烫。
　　梁骘默默看了一会，扭头离开了。

　　……
　　月明星稀，春夜虫鸣，内室中只有小小一盏灯火摇曳。
　　梁骘握着一卷军报坐在案前，左手侧支着脑袋，中衣外批了一件薄衫，他坐得很随意，不似在等谁。
　　批完军报，又随手展开一卷书简，淮阴侯列传中，蒯通正在侃侃而谈：“甘愿劈柴喂马的人，就会失掉万乘之权；安于微薄俸禄的人，难得卿相之位。”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火苗唰地抖了一下，又很快支起焰身。
　　他就将书简合上，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握竹简，在屈起的膝头拍了拍，对着火光自言自语：“深夜拜访，看来你是想明白了？”
　　“你白天说的，还算数么。”
　　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循声而去，角落里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人，正是白天马棚里的奴隶冯琨。他的衣衫依然破旧，短褐穿结，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骨簪挽住，眉目深刻。
　　他的脸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灰绿色眸子散发出幽幽精光。
　　梁骘故意逗他：“白天什么？我不记得了？“
　　冯琨胸腔忍不住起伏了，按捺住怒气说：“诛杀高冉，恢复部落。”
　　“那个啊……”
　　梁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冯琨恼怒道：“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梁骘戏谑道：“忘了又怎样？”
　　“我会杀了你。”冯琨脸上也微微带了笑意，但语气阴沉，明显不是玩笑。
　　黑夜从窗缝中漏出一角，今夜无风无云，星光黯淡，来者似乎就从这一角闯入。
　　梁骘微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可不会给你杀我的机会。”
　　冯琨这才心中稍定，又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看样子倒是可以谋事的，言语间也十分机敏，不过有时候会露出一些狡猾来，他暗暗提醒自己和此人打交道定要万分谨慎。
　　“我来是想问你，代价是什么。”
　　梁骘挑眉：”代价？“
　　“草原上从没有白得的猎物。”冯琨抱臂看他：“我冯琨从不愿为他人走卒，何况是你这种的汉人。”
　　梁骘反问：“说话注意点，你母亲不也是汉人吗。”
　　这下轮到冯琨哽住了。
　　梁骘慢慢在房中踱步：“我答应帮助你离开崔家，重整凉州，若说代价……”
　　他沉吟半晌，转身看向冯琨的眼睛：“在此之前，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不可以有半点违抗。”
　　冯琨想了想，闷声答道：“一言为定。”
　　梁骘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去拍冯琨肩。
　　冯琨一开始还想躲，转瞬想到什么，也僵着身子由他拍了。
　　这幅慨然就义的模样落在梁骘眼中有些招笑：“夜深了，崔家有巡夜的守卫，你还出得去吗？”
　　冯琨避而不答，从黑暗走进了光明，双眼很不客气的扫视起室内陈设，就像扫射军备，见房间实在简陋，不像是崔家待客所用，倒像下人住的房子。
　　他白天有意打探，结果都说冀州牧梁使君的弟弟来了清河，可从没听过梁骘本人也来了。
　　他心中非常疑惑：“你堂堂一个州牧，为何装作侍从？”
　　梁骘叹了口气：“如果冀州牧来崔家带走了一个奴隶，你猜会不会有人注意你的身份？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冯琨听罢，沉默良久。
　　可梁骘接下来的话更加令他诧异：“夜深了，就在这里凑合睡吧。”
　　冯琨往后退了半步，露出一种看神经病的表情。
　　“怎么？害怕了”梁骘瞥他：“别担心，我没有梦中杀人的嗜好，你大可以放心睡。”
　　算来，冯琨是马场傍晚运送货物时私逃出来的，从崔府到郊外马场，大约二十里地，如果路上被抓住，那就完了，夜半不归，已经犯了忌，绝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他身世来历，否则今天的一切决心都将付诸东流。

　　冯琨默然。
　　他没有睡榻的习惯，索性席地而眠。
　　吹熄了灯，房里乍然陷入黑暗。但两个人都是长于沙场，即便目不能视，也有着无可比拟的直觉。
　　冯琨在一片漆黑中紧皱眉头：这个梁使君，行事作风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忽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挥开，却抓住了一条被衾。
　　黑暗中，梁骘的声音很沉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人不能选择出身，但还有许多可以选择的东西。“
　　以他对冯琨的了解，这是一匹草原狼，遇强则强，硬碰硬只会激发他的逆反，百害无一利。
　　孤狼需要的是诱饵，并不需要挑衅。
　　他未尝不胸怀大志，只是没有路走，他是笼中一头困兽，将志向泯灭于孤寂，泯灭于终日繁重的杂役之中，任凭身体的劳累麻痹精神上的痛苦，只有累的失去梦，才不会在噩梦中看到亲人血红的眼睛，才能放任自己成为阴影里的异类。
　　梁骘几乎整夜没有入睡，放任思绪信马由缰，他相信冯琨也是如此，因为夜没有结束，他就起身了。

　　天还没有亮，梁骘睁开眼，冯琨已穿戴好准备出门了，他的动作实在静谧，轻得出乎意料。
　　梁骘素来睡得轻，但居然没有感觉到冯琨起身，要不是习惯了军中三更催鼓的作息，就要让他溜了。
　　他了解冯琨，就像了解自己。
　　蛰伏在暗处的困兽，静静等待机会。
　　并不是甘于平凡，只是静静地，等待机会。
　　床榻上，被衾叠的整整齐齐。
　　梁骘仰面躺着，双目紧阖，似乎还在沉睡，但他的声音非常冷静：“别忘了你的承诺。”
　　掩上门前，冯琨留下三个字：“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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