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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
十里宫墙,白雪红梅。
寒梅将开未开,枝枝蔓蔓,横斜道中。
阮峥陪皇后赏景,慢慢走了一路,穿过路旁错落嶙峋怪石。
她在前头扶枝条,不慎撞落梅上雪,落在皇后头顶金丝凤冠上,珠玉轻颤。皇后抬眼将她冷冷一瞪,像是在责怪她笨手笨脚。从这个角度看,皇后那与生俱来的冷淡气质,以及让人不敢逼视的端肃比往日收敛许多,倒显出原本样貌的温柔来。满月般光亮灵秀的一张脸,看不出年纪,唯有眼神中沉淀一点气韵,自带母仪天下的威严。
阮峥比她高,气势矮掉半截,道:“儿臣不是故意的。”
皇后:“好好走你的路。”
阮峥不再碰梅枝,缩了缩手:“是,母后。”
这是赏梅过程中母女俩仅有的交流。
一段路走完,皇后有事要忙,回宫去了。赏梅仓促而短暂地结束。阮峥折了枝长长的梅花,勾在手心打转,没能送出去,站在原地目送浩浩荡荡一行人远去,皇后被众星拱月,一片衣角都瞧不见,消失在梅林深处。宫侍们皆离开,锦姑姑不知怎么慢了几步,与她距离拉近。
“殿下莫怪娘娘。”锦姑姑说。
“怎么会?”阮峥笑了笑,将梅花背在身后。
锦姑姑一直服侍皇后,从梁府未出阁到当年的东宫,到如今入主中宫,见证皇后这些年经历的所有艰难坎坷。她清楚那些隐藏在无尽风光下的心酸,道:“殿下在太后跟前长大,与娘娘关系疏远,不甚亲近,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娘娘心中又何曾好过。”
“我知道,母后身子弱,照顾我多有不便,太后才将我抱过去的。”这一段典故阮峥听说过。公主同太后亲,跟生母隔了一层,见了面总是不冷不淡的。
锦姑姑闻言摇了摇头,伤怀无尽。
阮峥看她有话要说。
锦姑姑做出请的手势,亲自打灯笼,引她从小径出梅园。那一段路上的梅枝未经裁剪,枝枝杈杈挡住天空,似天然甬道,寂寥无人,静得落针可闻,踩雪声稀稀疏疏。锦姑姑领先她半步,弓着腰,背影看起来是在踽踽独行:“许多事情娘娘不让提,宫人们守口如瓶,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我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有些话说说也无妨。”
阮峥低着头,避免勾到头发:“姑姑请讲。”
锦姑姑说起不为人知的往事,话音异常苍老:“殿下不知道,娘娘当年生殿下,九死一生,长安城中最妥当的稳婆都说不中用了。娘娘痛得精疲力竭,硬是咬着牙,命人掺着自己在院子里走路,走了半个时辰,裙子拖得满院血,染红花草,拼死拼活正回胎位,才将殿下生出来。”
梅枝落雪,白头如盖。
两个人好一会才走出来,抵达外头开阔天地。
那儿是宫中最大的演武场。入目一座高台,直径数十丈,四尊铁浮屠雕像环抱,长枪横陈,做沙场拼杀状。圆台底座由巨石筑成,覆着一层新雪,无人踩过,光洁如镜。极烈的森寒肃杀扑面而来,震得阮峥一时难以靠近,脚步钉在原地。
锦姑姑遥望那座高台,思绪抽离到很久的过去:“殿下被太后抱去养,自幼开始练武,一柄剑,一个人,春去秋来,摔了伤了总是一声不吭……”
场景变换,四季倒流逆转。
刹那间,阮峥眼中的事物发生改变,同样一座高台,台上多了一个半人高的孩子。
从锦姑姑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孩子一点一滴出现,像流沙凝聚成型,在极短的时间内生出血肉。从下到上,骨架飞速生长,手中幻化长剑。她衣裳单薄,身量削瘦,长着一双坚毅冷静的眼。那双眼亮得惊人,剑锋直指向前,朝虚空中的敌人劈砍、穿刺、回挑……
每一个动作放慢静止,能看清所有细节,仿佛亲身所历,一柄剑攥在手里,舞得绚烂生花。回转间剑光破雪,气浪翻涌,震得雪面荡出水波般的涟漪。刀光剑影让人头晕目眩。阮峥走过去,鬼使神差踏上高台,扬手抹掉雪层,果然看见石台上有斑驳剑痕,密密麻麻,交织如网,是十年练剑不可磨灭的印证。
她单膝跪在那,手指按着石台,那些仅存的孤勇似乎一瞬间钻了上来,刺进她的五脏六腑,带来敲髓震骨的痛楚。恍惚间永宁公主残魂齐齐归位,重新活过来,故地重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锦姑姑站在石台下,道:“娘娘就在这看着,可殿下从没有回头。”
她眉头紧皱,忽然喘不过气来,手指徒劳抓住一把雪。记忆藏着虚无缥缈的痛,从一段无疾而终的过去来,很快就要溢散,像雪一样化掉。
“我……”
我什么?
她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忘了。
手死死攥着那枝梅花。
梅花还没开。
好像、好像公主府也有梅树,已经枯死。什么时候枯死的?她困惑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从她来的那天?又或许……是更久以前?答案无从得知。她一阵茫然,思维混乱,手指蜷缩起来,几乎要将那枝细梅攥碎。
……
出宫时,有人告诉她,秦姑娘得过些时日才能忙完,眼下回不来。外门马车已恭候多时,内监摆好轿蹬,垂首侍立一旁。她浑浑噩噩,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梅林出来的,掐着梅花上车,皇后宫里的大太监急匆匆赶来,朝她揖礼。
“殿下留步。”
大太监呈上四盒上好的燕窝,对她说:“这是才得的血燕,娘娘命老奴给殿下送来。两盒自个留用,两盒送去丞相府。听说国舅爷近来劳碌,腿脚又不大好了。娘娘面冷心热,心中牵念殿下与家中至亲,可惜不得亲身前去探望。若殿下得闲,回府时不妨顺道为娘娘送去这点心意。”
“好。”
阮峥使劲摇了摇头,从错乱中挣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恍然看着燕窝,有些莫名其妙,将手中梅花递给太监,喃喃道:“方才折的,忘记给了,劳烦公公带给母后,说我以后常来看她。”
大太监抹抹眼泪,应声道:“是。”
回府路上,马车中途停靠丞相府,去送燕窝。
阮峥看着牌匾清醒了点,后知后觉,陡然想起来,这是梁府,不仅住着梁丞相,还住着梁静山梁青野。她和这两兄妹经过众多糟心事,梁子结的不是一般大,突然上门送礼,看起来简直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谢慈的账她还没跟梁静山算,倒是很想不安好心,给他点颜色看看。但燕窝代表皇后的心意,今天无论如何没法翻脸。
但要是和颜悦色同他们周旋,她又装不出来。
这样就很奇怪。
阮峥觉得自己撂下东西,马上走才是上上策。然而不凑巧,马车品阶一露,她还没下车,丞相府门房就认出来客的身份,迈着飞轮腿进去请老爷。梁丞相拄着拐杖亲自恭迎她大驾光临,茶都不赏脸喝一杯显然不可能。
于是,吊诡的一幕出现了。
前段时日她给梁静山赠菊花,敲山震虎,阴阳怪气。如今却因为两盒燕窝的缘故坐在梁府正厅喝茶,与他虚与委蛇。主位上的梁丞相絮絮叨叨,脸上挂着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回忆那段没人想提起的往事:“唉,记得以前,殿下常来我府上玩。”
阮峥预感这是个漫长的拉家常环节,立马灌了口茶,想走。谁知梁丞相一点铺垫不给,直接进入正题,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起。
“记得殿下第一次来,已经很高了,剑背着到处走,十足神气,一个宫女也不带。”他捋着胡子遥想当年,眼中难掩赞赏。
阮峥想插话打断。
梁丞相没给她这个机会:“那天,静山读书读到心外无物一章,连日不能悟,在院里种了几根竹子,日日参悟。一日午觉睡醒,他出门后发现竹子被砍了个精光,只听笛音阵阵,循声走到外头,才发现自己的竹子被劈了。一半烧做篝火,一半削成竹架,绑着山鸡,山鸡架在火上烤。殿下坐在石头上吹笛子,笛子也是竹子新削的。”
梁丞相呵呵一笑:“几根竹子五马分尸,倒是一点没浪费。”
阮峥:“……”
不等她发表看法,梁丞相又接着道:“那只鸡也大有来历。是孤鸿带三丫头去山里玩,捡了一窝刚破壳的蛋,欢天喜地,抱回来养。三丫头毛手毛脚,把鸡全玩死了,就剩下这么一只,宝贝得不得了,一天要摸几十回,好不容易养大点。当天发现不见了,大哭大闹,快把梁府翻过来才在墙根翻出一堆鸡毛。”
阮峥愣住:“…………”
难怪梁青野这么恨她,原来有这层缘故。
她以为够过分了,然而还不算完,梁丞相脑子灵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记得事无巨细:“不仅如此,孤鸿也暴跳如雷,因他觊觎那只山鸡已久,怕被三丫头咬,才没敢下手,结果谁知被殿下先下手为强。那天是梁府最热闹的一天,哭的哭,闹的闹,生闷气的生闷气。个个都不依,快翻了天了。”
好家伙,这干的都叫什么事?
砍了竹子,烤了山鸡,一套操作猛如虎,得罪三个人,激得大公子二公子三姑娘都想来削死她。永宁公主年纪轻轻,脑子正常,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
“当然,这也是不全是殿下的错。”梁丞相揭她的短,见她愕然无言,有些下不来台,连忙及时找补打圆场:“那竹子长在路上,稀疏杂乱,任谁都会以为是无用的。山鸡毛色鲜亮体型细长,与家养鸡有异,被殿下当作野味打了烤了,也是情有可原。”
阮峥:“………………”我可谢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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