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龙族羽化成仙者屈指可数，多半在修至烛龙前便夭折了，在仙界这么些年，重离都未曾见过几个真龙之身的仙者。

　　原来高处不胜寒，并非指身背责任重大，更指无尽的孤独与寂寥。

　　在傅云疏的记忆里，他幼时原是极淘气且活泼的，而且显然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身边莺莺燕燕的就没断过。

　　他那时也不跟现在似的，禁欲到不近人情。

　　海中露出冰山一角的礁石上，生着一对玉白龙角的少年坐在上面饮酒，不胜酒力而双颊微红。身后，一尾金红宝鱼翻浪而来，化作一纤细窈窕的少女，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脖子，压在他背上笑道：“阿疏，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少年晃了晃酒杯：“寿宴吵闹，出来透口气。”

　　“那我陪你一起喝。”少女抢过酒壶，对着他用过的地方仰头饮了一气，蹙起秀眉，“好辣！”

　　少年抬起手擦了擦她唇边流下的酒液，又说了些什么。海风强劲，旁观的重离没有听到，只能看见两个人黏在一起，笑得跟两朵大牡丹花似的。

　　“哟，哟哟哟。”这种记忆竟然也给保留下来了，重离啧啧了几声，又冷笑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傅云疏，“哎哟……”

　　“哟什么哟。”傅云疏推着他转了个身，“别看了。”

　　重离酸不溜丢道：“不看就不存在了么，她是谁啊？”

　　“忘了。”

　　“忘了？”重离故作感叹地摇摇头，“果真是多情的女子薄情郎，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你竟能忘了。”

　　话刚说完脑门上挨了一脑瓜崩，傅云疏绷着脸道：“别胡说。”

　　“怎么胡说，指不定哪天你也把我忘了。”

　　“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花言巧语。”

　　傅云疏的脸最终没有绷住，凑到他脸前柔笑道：“吃醋了？”

　　“我才没有！”重离赶忙扭过身子去，“我就是奇怪，你不是不近风月么，竟然会喜欢上别人，还是个姑娘。”

　　“我之前便说过，男女都无所谓，但求心意相通。”傅云疏把他搂在怀里，轻捋着海风中飘扬的发丝，“只不过……”

　　“不过什么？”

　　“若心仪之人无法留在身边一世，还不如从未开始。”

　　重离花了点时间才体会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他望向海礁上对坐饮酒的少年人，那只鱼妖姑娘想必也已经入土为安多年，骨灰都已找不回来了。

　　傅云疏所喜爱的人和物，大多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结局吧。

　　在零碎的记忆中，重离还看到了他和父母阿姐同在一处其乐融融的情景，然转瞬即逝。在他成年前夕，龙族爆发了一次内乱，族内数条烛龙抢夺无相海水君之位，他父母皆死于内乱，阿姐更是被人强剖走了元神，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便是此时，傅云疏过人的能力展现了出来，面对修为至高的烛龙，尚为蛟龙的他全身而退，留了一条命下来，昏倒在无相海的沙滩上，被前来平定水族内乱的天璇仙尊所救，带回了仙界。

　　记忆终结于傅云疏离开无相海，踏上前往仙界的云头处。那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有了如今之人的影子，眼神开始变得寒彻和疏离，虽还是少年模样，却已不再是少年的心境。

　　这些事，重离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位高权重如他，也曾有过亲朋齐聚的欢欣，也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家破人亡。

　　只是自始至终，傅云疏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不是在回忆从前，而是在看一场旁人演的戏。

　　少年的赤子之心，早就在漫长无际的岁月里冷却了吧。

　　记忆碎片回到水晶球里，又回到了水草飘扬的海底。

　　看过这些被遗忘的回忆，重离心里满不是滋味，却又恍然感觉到傅云疏原也是可触及的，有血有肉的人，不再似从前那样涤尘飘渺，仿佛与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

　　傅云疏牵着他浮出了海面，踩着星光水云，落在寂静的沙滩上。

　　深秋的海风开始变得冰凉，枫叶飘零席卷。重离抖了一下，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冷么？”傅云疏脱下外衣罩在了他身上，“若冷就去别的地方。”

　　重离拢着衣服摇摇头：“我想坐一会。”

　　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一枕星河遥贯中天，傅云疏凝望着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尊上。”

　　傅云疏转过身来，捏住了他的腮：“叫我什么？”

　　“云疏。”重离忍着别扭喊了一声，“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傅云疏扭头望着他：“你说。”

　　“鬼是没有寿限的吧，只要不转生为人，不被诛灭，就可永生，是么？”

　　“是。”

　　重离清了清嗓子，挽起他的手臂，郑重其事道：“既然如此，我会做你永远的家人，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傅云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唇边渐渐浮起带着暖意的笑：“好。”

　　沙鸥浅鸣，凉风中相依。星斗烂漫下，是心爱之人温柔至极的笑颜。

　　重离知道自己是真的沦陷了，沦陷的很彻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可以留在傅云疏身边很久，甚至，会是永远。

　　接下来的几日，他和傅云疏四处游逛，从妖界去了人间，恰巧遇上一场合久必分的战乱，见证了流血漂橹的残酷；从人间归来，又在仙界吃吃逛逛，到处溜达。

　　这是第一次傅云疏能抽出这么多时间陪他，迁就他所有的想法，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就像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美梦一般。

　　重离也趁机做了许多从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比如在夜里，趴在傅云疏身上捏他的脸，扯着腮往两边拽，或者把他压在身下，去挠他痒痒。

　　傅云疏很不耐痒，没次都被他折磨得缩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但任凭他怎么闹，总是不会恼怒，好像被傅云疏惩罚、冷待，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若是让碧华殿的一众仙君知道，他们敬而远之、崇拜不已的尊上被人这样闹腾，下巴会不会直接被吓掉。

　　想想那个场面，重离就忍不住笑出声，趴在傅云疏腿上像个被点了笑穴的傻子似的。

　　傅云疏被他一阵折腾得快喘不上气，不得已把他两只不老实的手给箍住，勉强平复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掌：“你笑什么，还闹个没完了。”

　　重离道：“我在想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你不想我对你好一些？”

　　“当然不是，只不过按以前来说，你早就把我捆起来打一顿了。”

　　傅云疏仿佛把这话听进去了，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我是得对你略施小惩。”

　　重离一听便挣扎着要直起身子：“哎我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傅云疏的力气大的很，根本不给他逃走的机会，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做错事，是要被罚的。”

　　他的头发滑落下来，扫在脸上酥痒得很，重离一边躲一边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云疏不语，只把手伸到了被子下面。片刻之后，重离惊叫道：“啊——”

　　动作一变，脱口而出的尾音更跟着转了个调，成了自己耳朵里都听着脸红心跳的哼吟。

　　“别碰，别别别，我错了，不要！”

　　“不要？”傅云疏轻笑，“昨晚你不是还同我说快一些……”

　　“啊啊啊啊听不见！”重离一头扎进枕头里把耳朵堵起来，脸烫的似能把被褥点着。

　　“阿离。”傅云疏道，“你可见过被狼放走的羊？”

　　完了，这天下果真没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白调戏的傅云疏。人心隔肚皮，即使在一个人身边待了百年之久，也根本不能说了解透彻，尤其是像傅云疏这样阴晴不定无法预测的人。

　　这夜他似乎是故意以折磨的方式报复人，时间拖得很长，停停顿顿，搞得重离万爪挠心般难受，只能求饶，脸都飞过万水千山丢到忘川里去了，他才肯继续下去。

　　什么不近人情，分明是衣冠禽兽！

　　重离被折腾得浑身酸痛动弹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次日没有任何意外地睡迟了，傅云疏唤了他许久，他都没有任何反应，雷打不动地睡着。

　　傅云疏没有赖床的习惯，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窗台上落下一只小纸鹤，他拆开扫了一眼，便穿衣走了出去。

　　这是一酒楼的客房，楼外是星月天熙攘的街道。一楼大堂角落里坐着一黑袍男子，手边一炉清茶馥郁，正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傅云疏走到他对面坐下：“找我何事？”

　　阎罗挪回眼神，看到他时明显一惊：“尊上，你这是什么打扮？”

　　黑发黑衣，消失不见的面纱。若不是那张看了几千年不变的脸，还真认不出来这是谁。傅云疏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有事说事。”

　　阎罗道：“我有什么事你难道不知道？把阿离关进无间地狱的是你，一声不吭把他接走的还是你，尊上，我实在有点看不懂你了。”

　　“不是我。”傅云疏答非所问。

　　“什么？”阎罗一头雾水，“什么不是你？”

　　傅云疏不言，撑着额头停顿一阵，方道：“重离会留在我身边，不会再去鬼界了。”

　　“那其他的事呢？”

　　“就这样吧。”

　　阎罗思索了许久“就这样”到底是“就哪样”，不过按照对他的了解，此话一定不简单，便试探道：“阿离现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嗯。”

　　“尊上，你是不是心软了？”

　　“不要叫我尊上。”傅云疏的回答依旧驴唇不对马嘴。

　　阎罗彻底陷入迷茫：“不叫你尊上叫什么？你今儿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我不想再做毫无意义的事了，更不想把他的性命也搭进去。”傅云疏道，“你若要劝我，那大可不必。”

　　难得的坦诚让阎罗愣了片刻：“我跟随你多年，自以你的决定为先。做与不做，与我关系不大吧，自然也不会劝你什么。”

　　“那便好。”傅云疏起身欲走。

　　“等等。”阎罗也站了起来，压低声音，“我虽不知你为何改变心意，但自阿离回来，你便没在长生天待过吧。逃是逃不脱的，杜若仍在，她怎么办？”

　　“我会同她说清楚。”

　　“杜若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她怎会因三言两语而罢休。”阎罗道，“届时她若闹起来……”

　　“我会杀了她。”

　　阎罗猛地哽住。

　　傅云疏没有任何解释便走开了，阎罗望着他的背影，十万个不解在脑海里轮转。

　　傅云疏不喜杜若是真，深受其扰也是真，但为了寒笙的一个死前交托，他从未有一丝一毫亏待过杜若，对她更是仁慈到近乎妥协。

　　杀了她？

　　这是傅云疏会说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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