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当归

　　医院的走廊依旧拥挤，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

　　病床上的陈夏间歇性发着抖，湿汗从额头上不住地浸出，古亦然忙拿起毛巾替她擦汗。

　　“老师。老师。我是古亦然，您还记得我吗？班头啊。”

　　古亦然坐在床边，用力握住陈夏的手。脑袋靠在枕边，附在陈夏耳旁数次轻声呼喊。

　　只盼她能有些反应，哪怕一点点也好。

　　幸运的是，陈夏的身体似乎有所好转，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是口鼻中的污物阻塞了管子，还是陈夏有了意识想从嗓子里挤出些声音。听到“古亦然”三个字后，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始不断传出鼻腔。

　　她依然攥紧陈夏干瘪的手，看着病床上的人眉头一点点紧蹙。随即，陈夏的拇指稍稍用力地勾住了古亦然的手。

　　古亦然转过头，迷茫地看向身后的古亦成，恍然间像是有了希望。

　　“班头你，你认得我了。”她笑着凑身上前“老师对不起。您别怪程主任，都怪我偷听了他跟别人讲话。我是和古亦成一起来给您道歉来了。我们呢，之前不该那么调皮让你操心，不该不写作业，不该乱给老师起外号学老师说方言，不该跑来秋沿，让你和爸妈担心。”

　　古亦然说着情绪就要崩溃，身后的古亦成早已转过身去，不断地眨着模糊的泪眼。

　　“我们之前太贪玩了，古亦成再也不接您话茬了，洛暮这次考到了年级第一，我也努力和司皑考一所大学。我们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班主任，都等着你送我们高考，您快回来行么。回来之后就可劲儿凶我们罚我们。”

　　她看着陈夏，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却还用拇指勾着古亦然的手。

　　古亦然抬起手掌，眼泪早已沾湿了一角枕头。她再也演不下去努力伪装出的坚强，所有的悲痛瞬间倾泻而下。当着医生和弟弟的面，弯下身嚎啕大哭。

　　她紧握着那只手抵着自己的额头，丝毫不再掩盖情绪。像刚出襁褓的婴儿，哭得不能自已。

　　“难道陈年他不该死吗。陈老师，你人怎么那么好啊。你，为什么是个好人啊……”

　　这种心情，上次体验大概就是七岁那年吧。

　　只可惜，陈夏，我曾经受过的伤痛可有你如今所受的万分之一。如果痛苦可以分担该有多好，您何必要自己扛着。

　　古亦成的泪水从古亦然开口那一刻起就未曾止住过。如今看着掩面抽泣的女孩，他心疼地蹲下身，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姐。”

　　与天塌的感觉相比，现在更像是毁灭。

　　自始至终，陈夏没有睁开过双眼。两个人坐在窗边，许久不舍得离开。不知这一别，终究还能否再次相见。

　　古亦然怎样都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竟又会有这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嗓子喊得出了血。最后还是被三个男人硬拖上三轮车。

　　眼睛被蒙着，小小的手脚被死死绑在一起，那种未知的恐惧超负荷地压制着每一寸神经，混着肮脏不堪的淤泥，一同倒在了滂沱的大雨里。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雨中父亲狠下心甩开她的那双手。

　　二人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黑云压的低低的，像是在发出嘲讽。

　　古亦然裹着大衣，靠在站牌旁的栅栏上。眼泪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姐。”

　　古亦成手里捧着两杯奶茶从远处走来，递给了古亦然一杯。

　　他看了看古亦然红红的眼睛，试着转移话题。

　　“姐，你辫子松了，再扎扎吧。”

　　古亦那扎着高马尾的皮筋早已松弛，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头皮上。古亦成还没见过她狼狈成这样。

　　“不管它，就这吧。”她捧着手中的奶茶，毫不在意“阿成你说，好人真的会有好报么？陈老师人那么好，可为什么那么悲惨。”

　　“好人有好报本来就是拿来安慰人的。况且生病这事儿，谁能料得到呢。”他也同她紧贴着靠在一起“说不定咱像这样，本来好好地过着过着，就突然有那么一天，我查出来了……”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古亦然瞪了他一眼。

　　男孩立刻不再说下去，只是无奈笑道“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没好报又怎样，咱不是还得做一个善良的人。”

　　古亦然搓了搓手，吐了一口寒气“阿成，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心里觉得特踏实。也许是没有遗憾了吧，要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像之前那样傻呵呵地过着，那样还不知道最后会后悔成什么样子。这下人也见了，哭也哭了，剩下的就自己慢慢消化吧。”

　　古亦然含着泪抬起头，对古亦成苦笑了下，接着说道“咱这次回去别玩了，好好学吧。别再让谁为我们操心了。”

　　说着泪又掉了下来。

　　古亦成像小时候那样环住她的腰，低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好我答应你，姐，那你不许再哭了。等咱们高考完，和爸妈一起来看咱班头。那时候她肯定恢复得比现在强多了。”

　　古亦然止住了泪水，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无论发生什么，身边这个男孩都会陪着她一起哭一起笑。

　　就算跌落到世界的边沿，宇宙的尽头，他都会追随着她，不离不弃。

　　古亦然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生怕连他也会突然离去。

　　我们无法感受他人的幸与不幸，下至布衣，上至君临。生命本是苍白逆旅，唯有卧薪尝胆，唯有穷途苟且。以碎梦为天，以残躯为义。

　　唯自诩一叶斑驳灯盏可尽余生相依。光虽不耀，却能长明。

　　“对了，明天早点起。晚了就抢不着票了。”

　　此时此刻，也许只有明天上午的演唱会能让两个人稍稍振作起来。

　　古亦成追逐了十年的信仰，就算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他也毫无遗憾了。

　　“知道了。”

　　古亦成笑了笑，似乎很平静，没了两天前的喜悦和激动。

　　不论如何，信仰还是要继续坚守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话音刚落，“68路”公交车的车灯发出越来越刺眼的光芒。

　　“姐，车来了。”

　　“走吧。”

　　“嗯。”

　　少年离去，留下余味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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