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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三月中旬，绵州桃花镇。
这里本名杨李村，七八年前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庄。后朝廷运河改道，杨李村忽然成了绵州炙手可热的风水宝地，商路大开，又因村外灿若烟霞的桃花林，遂改名桃花镇。
一大清早，码头上已经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商船，一批批货物在此中转，顺着沧澜江四通八达的水路经销各州。
河岸边酒馆茶楼的旗帜在风中翻舞，早市摊子也鳞次栉比。
今日最热闹的还是多宝斋王掌柜的宅邸。
这王掌柜是跟随运河迁过来的移民，本来在店里帮忙，但他头脑聪明，得了主家赏识，没过多久就成了多宝斋分店的掌柜，前途大好，羡煞旁人。今日又恰逢他孙子的满月酒宴，相熟的邻里都来祝贺，院子里摆了几十桌流水席，可算排场。
主屋里另设了几桌精致的席面，因孩子还未露面，闲着也是闲着，其中几个走商的大汉便忍不住谈起天来。
话头越扯越远，最后竟扯到了京城和边关去。
“各位，要说此次我们大楚能打退蛮子，靖北王真是居功至伟。我听说……”那汉子压低了声音道：“当时蛮子有北周小皇帝撑腰，一路打到了封蓝关，成王竟然称病不出，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若不是靖北王披甲上阵，大挫敌军，北边可就要大乱了。”
另一人道：“你这算什么新闻，前阵子听说北周已经来议和了，要我说，王爷就应该挥师北上直接攻破北周，否则这些跳梁小丑还得时不时出来恶心人。”
那汉子气道：“呸，你懂什么。皇上继位一年根基不稳，成王可虎视眈眈……若不是靖北王神兵天降，说不定还真的会变天呢……”
旁边诸人见他越说越离谱忙扯住话头：“我倒是听说靖北王这一仗赢得艰难，多亏了祈小侯爷相救，王爷回京的时候身受重伤，连御医都束手无策……”
“为国为民，王爷高义……”
“哎，还不是大楚无人，竟然让个私生子出尽了风头……”
“你这说的什么话……”
诸人各自感慨了一阵，就见一对夫妇抱着孩子施施然出了内堂，正是王掌柜的儿子和儿媳，众人又忙着去逗弄孩子，一时间堂上堂下一片欣然之色。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名白衣青年扯了扯眉头，起身远远望向人群。
王掌柜那貌美的儿媳似有所觉，转头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
半个时辰后，王府内宅。
那白衣青年被丫鬟引着进了屋，王掌柜左右看看，将人都遣了出去。
“公子，怠慢了。您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先告退了。”王掌柜说完便退了出去，似是对这年轻人十分尊重。
那美貌妇人抬眸看了看他，走上前来便拜倒在地。
“公子，请受奴家一拜。”
黎乔也没想到，今日只是拗不过小七来参加了一场满月酒，竟然能遇上故人。
“不必多礼，看来你认出我了。”
那妇人起身，眼底满是笑意：“公子天人之姿，坠儿又岂能不识。”
黎乔笑了笑，他虽然稍稍易容，但看来还是瞒不过熟识的人。
“看来你如今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坠儿恭敬地给他倒了杯茶，才道：“公子再造之恩，只有来生结草衔环再报了。”
当年温澈坠崖后，黎乔万念俱灰，就将坠儿送离了京城，没想到她兜兜转转，竟然又与多宝斋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黎乔笑了笑，忽道：“我记得我们还曾有个约定？”
坠儿坐下，点点头：“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必定知无不言。”
坠儿原名周云锦，是平州盐运使司运同周晟的幼女。
成王驻守平州期间，周云锦曾有幸跟随父母去过成王府。
那一年，她十岁。
周云锦自幼活泼，父母娇惯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人人都说成王爱民如子，温和可亲，因此她在成王府几乎没有什么顾忌。
父母在陪成王饮宴，周云锦趁着下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后花园，想摘那怒放的、伸出墙角的腊梅花。
她却在腊梅树下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比她还要小，只着单衣，长长黑发倾泻而下，紧闭双眸却仍然精致得如书中仙子。瞬间就让周云锦看呆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却在看清他身上的锁链和血迹后惊呼出声。
他被牢牢锁在树身上，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啊！你是谁？”
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琉璃似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会，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周云锦一向大胆，她又走近了两步，道：“你是人，还是鬼？”
那少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眨了眨眼，又闭上了，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
周云锦定下了心，她猜想这人定是王府的奴隶，恐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在此受罚。但是这么美的孩子，王府的人竟真忍心把他折磨得半死不活。
对弱小的同情此刻占了上风，周云锦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刚吃剩下的糕饼，塞到那少年的嘴里，在他猛然睁开的目光中她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你饿了吧，给你吃……”
那少年没有多想，将糕饼囫囵吞下，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吃饭似的。
幸而周云锦退开了几步，忽地一道白影闪过，一个女人扑上去把那少年嘴里的糕饼抠了出来。
那女人边疯癫地哭嚎边喊着“小畜生”“该死”等等恶毒的言辞，周云锦吓呆了。恍惚间一道挣扎而破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娘”。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温澈。
宣和十年，成王主审平州铁矿私营大案，周晟被抄家灭族，成年男子皆斩，女子没入官奴。周云锦流落入云香水榭，改名坠儿。可怜她的姐姐，被送入了军营，很快就连命也没了。
“当年我父亲事事以刺史和成王马首是瞻，他只不过是一个替罪羊罢了。”坠儿苦笑道：“在云香水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没想到成王之子也流落到了那种地方，我不杀他，怎么对得起我周家数十口人在天之灵？”
黎乔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如何知道他是成王之子？”
坠儿抹去眼角的泪水：“我问过父母，当日见到的女人是成王唯一的侍妾，他叫她‘娘’……其实后来我也怀疑过，若他真是成王的儿子，成王府又怎么会如此对他？”但当时她满心满脑都是仇恨，哪还顾得上这些。
“我给他下了毒药，他却没有死，我更加相信他的身份不凡。”坠儿低下头，似有愧悔：“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公子，我……当日确是鬼迷心窍……如今想来，也是日夜不安。”
黎乔未再言语，坠儿说的故事，他知道一些，却从未深思过其中的深意。但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若不是坠儿的毒药与噬骨相克，温澈说不定早就毒发而亡，这其中因果牵连，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出王府时，黎乔有些恍惚。
小七奔过来扶住他的手，气喘吁吁道：“公子，我刚从码头回来，今日还是没有你的信。”
黎乔晃了晃，苦笑一声：“罢了，以后不用去等了。”
小七茫然地点点头，三年了，公子每个月都要往京城寄信，却一直没有等到回信，如今终于要放弃了吗？
回到云梦斋，黎乔有些疲惫，等到房里的人单膝跪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云风，你回来了。”
黑衣人开口道：“皇上请公子在绵州休养。”
这就是不准他回京了。
黎乔挥挥手，让他起身。
“你是云家的人，还是皇上的人？”
云风毫不迟疑道：“云风只有一个主子。”
黎乔点点头，镇国公将死士赐给他，他们便只忠于自己的主人。
“切断和宫中的联系，你能做到吗？”
云风重新跪下：“云风遵命。”
黎乔挥挥手，黑衣人不动声色退了下去。
烛火漫漫，窗外飘来桃花的淡淡幽香，浮生一梦，只不过偷得半日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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