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

　　除了董家老夫妇留守山内以外，其他人皆收拾好行囊便打算连夜赶往明城。

　　明城还未建起城墙，也没有守卫，只立着几个杆子示意此处为城门。夜已深，城内街道上静悄悄的，街道两边的难民和乞丐们也大多进入了梦乡，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痛苦呓语，许是有病患在挣扎，又或许是有人饿得狠了，夜里抽搐。

　　李肖带着大家伙儿，靠着记忆摸到了城西边。

　　这城西边有不少棚子草屋，看来像是富裕一点的百姓住的地方。白芷还记得，明城闹市的东边，放眼望去便有许多难民，仅是卷着席子露宿街头。

　　走了一会儿，李肖指了指眼前的一栋草屋。看来这里便是那毒妇的居所。

　　这草屋也很简陋，走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子闷臭之气，应是天热、明城又脏乱的缘故。

　　夜里一片漆黑，仅有月光照明。

　　李肖本想敲门，白芷却制止了他，打算先从窗子往内窥探下情况。

　　可所有窗子都被遮住了，屋内倒是隐有人声。

　　唯有屋顶上垮塌的一块，露出了一道不小的缝隙。屋子旁边正好有个破旧的木架，宋贞便悄声说，他在山上也学了些基本的轻功，落脚步伐能轻许多，便要爬上那木架，从缝隙中看看情况。

　　宋贞看好落脚点，轻快的翻上了木架，猫腰朝屋子里看。好在有月光照亮，他倒是看清了屋里有人。

　　此时，两个人影正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宋贞一愣，心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黑影之一，应是张长泓吧。只见他搂着另一人，却还把头按在对方身上，上下蹭着。

　　宋贞瞳孔放大，心跳也不由得加快。

　　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了些，张长泓与他娘子是夫妻，所以二人所为，应是夫妻之事。

　　但接下来的事，却让宋贞心间一震。其中一人，竟轻柔的抚摸着另一人，然后俯身轻点对方的额头。

　　这一幕似曾相识。

　　宋贞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曾经被白芷亲吻过的地方尤其滚烫。

　　宋贞又羞耻，又震惊，心跳如擂鼓，不敢再多看里面，却又挪不开眼睛。

　　几番内心挣扎，他只得似木头一般，眼睁睁的看着里面的人，如何取悦女子。

　　直到其他人出声催促了，宋贞才慌里慌张的别开了眼。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驱散了他独自埋藏在心里的困惑——为什么白芷会对他那么好，为什么白芷会那样碰触他。

　　一点点的甜与惊喜，夹杂着羞耻，便就这样荡漾在心底，扩散出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宋贞从木架子上下来的时候，屋内的人也差不多结束了云雨。

　　白芷见他呼吸微重，便上前低声关切道：“你还好吧？”

　　宋贞见白芷靠得这样近，脑子里又如炸开了一般，耳边也翁的一声。他忙躲开几步，才哑着嗓子道：“我、我没事……”

　　其他人未能在夜色中发觉宋贞涨红了脸，只问了屋里的情况。

　　宋贞结巴道：“张、张大哥应是在里面的。”

　　听得此，李肖才绕到屋前，用力敲了敲门。

　　屋内很快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只听一低哑男声问：“谁啊？”

　　那声音沙哑的厉害，众人只当是张长泓累了，便道：“长泓，你还好吧？大家伙儿都很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夜深了，我不太方便……明天我去找你们吧。”

　　大家也知道门里有张长泓的妻儿，也自觉唐突，便没再多说，只道天亮了再来。

　　他们只得在明城里寻了个能下脚的旅店。而明城的旅店，也尚且没有什么像样的客房，最后店家就给了他们一间棚子住。大家伙儿便只好先凑活住一宿。

　　虽是夏天，但快到天亮时，白芷还是隐约有点冷。

　　她本能的往周围人靠，然后睡梦中，她迷迷糊糊的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

　　那个人的胸膛很温暖，有股熟悉的味道。

　　白芷像是猫儿般，蜷缩在那人的怀里。然后那人仿佛犹豫了一下，便紧紧回抱住她。

　　**

　　第二天天刚亮，众人就又去了茅草屋。

　　这回倒是张长泓的娘子出来开了门。

　　白芷只见一婀娜女子，款步走出陋室，女子虽面色惨淡，隐约有些营养不良，但仍旧难掩她五官的娇憨。女子圆圆的大眼睛里，尽是水色，甜柔道：“我家男人一早就出门了，真是对不住诸位了。”

　　她这回见到沈卓清倒是客气了不少。

　　女人转着圈的打量着众人，目光在白芷身上停了一下，阴霾之色，转瞬即逝。

　　白芷倒是不怕这女人。他们一行人里，白芷容貌出众，骨相阴柔，那女人既能看出沈卓清是女扮男装，便也能瞧出她来。可那又如何，白芷摸了摸裤腿里藏着的匕首，她白芷可不是好欺负的。

　　女人说完，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我昨夜没睡好，想再打个小盹儿，便不留各位了。”

　　说罢，就关上了门。

　　众人受了如此慢待，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可张长泓不在，到底不好发作。

　　他们便想在这等张长泓回来，然而夏天日头烈得很，在太阳底下站着也委实难受。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只见茅屋一侧的窗户内露出了个小脑袋。

　　白芷走近茅屋，那窗内的小孩在看到他们一众人等时，眼睛里流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哀伤。

　　小孩一遍遍用口型说道：救救爹爹……救救爹爹……

　　大家看到这样的情况，震惊不已，忙围过去查看，但屋内无人，只有那个女人，正蒙着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孩正是张长泓的儿子。

　　白芷见他眉眼与女人有七分相似，也是长相极佳，但小孩浑身脏兮兮的，小脸枯瘦，看起来便非常可怜。

　　白芷想要出声问小孩子一些情况，却被李肖制止了，他低声道：“先不可打草惊蛇……一个五岁的小娃，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了，我们先赶紧找街坊邻里打听打听！”

　　大家便分散开来，连忙找了附近几户人家打探。

　　怎料如今年景乱，街坊四邻皆紧闭门户，对于旁的事儿，一概不理不睬。

　　后来李肖用一块杂粮窝窝头，好不容易换来了一点消息。

　　街角的一个乞丐说，那女人人称‘宝儿娘’，和这明城里有名的混子崔七郎有一腿。这宝儿娘可是有名的很，自己带着个拖油瓶，但却能笼络住崔七郎不说，还能靠着自己的色相在这明城里混的很是不错。不少男人都与这宝儿娘有过关系。

　　线索到这儿便断了。

　　王念周和沈卓清继续守在茅草屋边上，其他人便分成两组，到明城里四处打听找人。

　　白芷和宋贞漫无目的的在明城杂乱的街道上探寻。

　　她没想到，此事竟会越来越复杂。

　　巳时刚到，明城中街开始施粥了。这是因着春夏干旱，天子又开了恩惠了。

　　整条大道登时变得拥挤起来，不少人拿着一只破碗，便往前挤，若是排在后头了，就赶不上喝粥了。踩踏和推搡也造成了不少伤者，但人人都红了眼睛，不管不顾就往粥棚扑。

　　宋贞把白芷搂在怀里，护着她往后退，直到来到中街外的一条小巷里，才放开她。

　　白芷便有点懵，之前他还说自己学了礼仪，男女之间不可轻易碰触，怎的今天倒是又不在意了。

　　白芷仰头看了眼宋贞。初见时，他还是个矮自己不少的小豆丁，现在他个子却窜的很快，白芷都得仰头看他了，反观自己，却不怎么再长高了。

　　宋贞别过头，没做解释，但喉咙滑动两下，似乎是有什么要说的，却最终没有开口。

　　正当此时，一人迎面跌跌撞撞跑进小巷。

　　白芷定睛一看，竟是个女子正领着一个小孩，手里拿着半碗米粥，紧张兮兮的。

　　女子见巷子中有人，险些尖叫失声，但见到白芷后，却镇定下来。

　　“恩人！”女子惊呼道。

　　“你是……曹家村的那个？”

　　女子跪下，带着儿子给白芷磕了个头，才道：“我们是出来讨粥的，好不容易才抢来了一点点……”

　　白芷忙摆摆手：“你们留着喝就行。”

　　女子露出个十分感激的笑，赶忙将米粥喂给小儿喝。

　　小孩只喝了几口，就闭紧了嘴巴不配合了。女子一着急，几巴掌就打在了小孩的屁股上，凶他道：“快喝啊！你不喝，一会儿被抢走了怎么办！”

　　小孩被打的眼眶通红，但就是不哭也不张嘴，只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指粥，又指指女子。

　　女子一愣，小孩才得到机会，张嘴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娘亲饿……娘亲喝粥……”

　　转瞬间，女子便泪如雨下，却也不敢哭太久，隐忍着泪水，含了一口粥，这才哄着小儿把剩下的粥喝光了。

　　白芷在一旁看得很是心酸无奈，忍不住出言关心道：“你们母子那之后过得可还好？”

　　女子抹了把眼泪，面上堆上笑，既感激，又讨好的道：“托贵人的福，我们娘俩还有命活到现在。倒是贵人不缺衣少食，怎会来此？”

　　“我们是来找个朋友的……就是你上回拉住的那个男人，他现在与我们失散了……”

　　女子一听是张长泓出了事，眼里终于浮现几分诚挚的关切，忙问了些情况。白芷略去了张家的恩怨纠葛，只给女子说了宝儿娘和崔七郎的事。

　　“我娘俩在这明城里四处讨生活，倒也听说过不少事，这崔七郎……”女子面上带着惊恐和恨意道，“这崔七郎可是个丧尽天良的！要是跟他扯上关系，那恐怕是没有好下场的。”

　　白芷吓了一跳，忙问起详情。

　　“恩人可知明城的黑市？那里净是一些腌臜事儿，买卖人口也是时常的事儿。有些孩子要是被抓了去，便会当做人牲卖掉；而有些大人要是被骗进去了，便会为奴为娼，死无全尸……”

　　“这、这……张大哥一个大老爷们儿，黑市的人也抓？”

　　“这事儿不分男女，要是有把子力气的男人，他们正好卖了当苦力去。我那苦命的男人，就是这么没了的……”女子脸上写满了深深痛苦过后，所沉淀下来的无奈与苍凉。

　　白芷便问：“崔七郎所在何处，你可知晓？”

　　女子摇摇头道：“黑市在明城东南，但你们最好别去惹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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