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

　　穆修沉睡了四五个小时左右，直到半下午了才终于缓过来一点精气。他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睁开眼就看见枯林上方的缝隙里湛蓝色的天空，意识到自己这是躺下了。伸手摸摸自己脑袋后面硬邦邦的东西，发现是枕着一把枪睡了过去。
　　他动了动腿，破裂的膝盖骨立即传来锥心的刺痛。坐起后，才发现自己身下还垫了一层皮衣，一看就明白了是零和担心他背后的伤，所以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垫了。
　　可他环顾了四周也没有找到零和的身影。不但没有找到她的身影，还猛地发现不远处正有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定神一看，是几匹大狼，正伫立着观望他。穆修一抬头，正好和为首的大狼来了个四目相视。枯林区的光线要比其他地方亮一点，足够他看清对方的数目和体型。八匹狼，每一头个子都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长，长得是雄壮威武，通体披满了厚重的毛发，一双双眼睛深邃而锃亮。
　　狼群一般在夜间出没为多，现在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因为闻到了血腥味。
　　他无声地打量着狼群，一时无法解释为什么羽林里会有这种体型的狼。不过，只要来的不是羽树，一切好说。
　　头狼浑身的毛发雪白雪白的，唯有颅顶有一绺细长的棕色，毛发看上去很整齐，简直像是被人打理过一样。但它獠牙露在外面，展露出恶狠狠的攻势，一点也不失凶猛的野性。见猎物没什么动作，大狼就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穆修依旧没什么反应，那猛兽就又迈了一步。等到二者相距只剩下四五十米的距离时，头狼突然一跃而起，全力冲向猎物。
　　然而它才刚刚跃出第一次，就骤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随后立马摔落在地。其分量之重，一摔下去，身下的泥土都好像震动了一下。
　　穆修依旧在原地没动，然而蓝子直穿大狼头盖骨而过，眨眼间就要了它的命。
　　头狼一死，剩下的狼群齐声发出悲怆的嚎叫。它们面部狰狞，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对穆修群起而攻。
　　群起而攻、群里而落，七匹狼全数倒地，一命呜呼。
　　穆修看了看四周，外面那些嗅到了蓝子气息的羽树愈发地猖狂，明明已经是张牙舞爪，却都没有冲进来。他用枪做拐杖支撑自己站起来，刚想上前看看这些狼到底什么来头，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看到零和正冲回这里。
　　她闻声赶回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远远地对他大喊：“发生了什么！刚才的叫声是狼叫声？”
　　等零和跑到能够看清这里的情形，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匹大狼、而穆修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她才舒了口气放慢了步子。
　　妈的，居然忘了他在里面能用蓝子。
　　她背了把枪，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出了一身汗，头发被她随手拿了根树枝固定了起来。
　　穆修问她：“你去了哪？”
　　“怎么，以为我顾自己走了？”零和摇摇手里的水壶，道：“我去找了点水。”
　　她卸下枪，把水壶递给穆修让他喝点水润润喉。仔细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大狼，一边靠近头狼的尸体一边对穆修说：“这些狼的块头有点大啊……皮毛这么厚实，看样子不像是这里土生土长的。”
　　“恩。”他说，“或许羽林外面是寒地。”
　　“不可能啊，我听宫蓝的描述，羽林后面不应该是仙境一样的地方吗？”
　　“仙境一样的地方？”
　　零和认真地点了下头，问：“莫非我们已经走偏了？不对，商后在这里，路线应该是没错的。”
　　“商后？！”穆修听了，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杵着枪一步步拐到她面前追问：“你说商后在这里？”
　　“对。”零和伸出一只手撑住穆修，道：“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我仔细勘察过了，有两个很重要的发现。
　　“第一，你有没有发现，那些活树都不敢进入这片枯林区。我一开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围绕着枯木区查看了一圈，发现枯木区中心的那棵树体型几乎是周围树木的两倍，而且与周围一圈的树都隔着一定的距离，最关键的是，树中位置有一层被捅破的树翳，里面是中空的，而树身上的印记，是商族印记。
　　“这一切完美符合宫蓝的描述，所以我猜……她一定是商后。她两千年前就死了，周围的一圈老树估计后来也都陆陆续续死去，之后衍生出的羽树没有进入这片区域，我觉得它们是把这里当成了圣地。你想，羽王羽后没有离开沧庑也没有后代，而商后在进入商族之前那可是羽族王女，新王新后不在，那前王女自然成了这里最尊贵的。”
　　零和分析得客观冷静，可穆修却越听越不淡定。没等零和说出“第二”，他就迫切打断她，蹙着眉焦急地问道：“她在哪？”
　　零和第一次见穆修这副激动的样子，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关心商后，看了眼他的膝盖，说：“你行动不方便，先坐下，听我说完。”
　　“不行！”穆修死死地摁住她的肩，根本不听劝。“带我去见她，小和，你带我去见她。”
　　他会有这样反常的反应，零和是没料到的。她看着穆修坚定而殷切的眼神，知道拗不过他，就说：“好，我带你去，你搭着我。”

　　穆修就搭着她的肩，一瘸一拐地从枯木区的边缘走到中心地带。
　　零和指了指前方最粗大的一棵枯树说：“就是那了。”
　　其实她看穆修的眼神就知道，不用她指出来，他也已经看到了商后。他仰头痴痴凝望着商后的全貌，呼吸着她周围的空气，面色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轻声说：“她真美。”
　　她的确是美的。纵然已经死去，但身姿笔挺，浑身的树甲错落有致，就连扎在泥土里的树根也井然有序，兼具力量与优雅。唯一美中不足的恐怕就是那个窟窿。穆修盯着那里，问：“你刚刚说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零和想了想，决定不再瞒着他了，如实相告道：“现在的商璃，以前就是在这里被找到的。宫蓝救了她。”
　　如此，他终于明白了何谓汝母回天乏术、汝妹吾已相救。
　　眼神刚刚柔和下来，却又立刻想到了后半句。汝父，吾杀之。吾身死谢罪，以绝帝爱。
　　他讽刺道：“宫蓝为了获取你的信任，倒是什么都愿意和你说。”
　　零和回想起宫蓝，眼神不受动摇，道：“我信她。”
　　她抬头看他，又说：“你对宫蓝这股敌意，是从商珷那里来的？”
　　穆修没有正面回答，却回答：“别被表象骗了。她绝情起来比谁都狠。”
　　“绝情也绝情不到我头上。”零和现在也没心情在别人的事情上花太多口舌，就终结话题，道：“我取幻石不全是为了宫蓝。给她之前，我要先拿这石头对付商珷。”
　　穆修闻此，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淡漠的笑。
　　“这种话告诉我，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么？”
　　零和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淡定地回答：“你现在这样还想杀我？”
　　“别忘了我在这可以自由使用蓝子。”
　　“Kill…or kiss me.”
　　她总是这样，太聪明，一针见血。
　　谁也没急着打破接下去的那一段心照不宣的沉默，直到穆修终于不再掩盖，自嘲着说：“早知这样，进来前也不必说那些谎话来伤你。”
　　听到他破天荒地开口承认，零和心头猛然一紧。她锁眉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穆修没让她失望，继续道：“我进羽林不是为了幻石，是单纯不想留在那个时间里等你。我不想你的一天变成我几个月，不想这样等，就进来了。但我身上带着蓝子，担心连累你，就推开你，以免出了事你不肯一个人走。”
　　“那现在……为什么又说出来。”
　　“因为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他说，“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零和听了，不作回答。她知道穆修是对的，接下去的路他走不了，而这里相对安全，他能用上蓝子，没什么能伤得了他。那八头被秒的大狼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可他毕竟身负重伤，这里环境恶劣，万一……
　　“万一……”
　　他接过话，道：“担心万一的话，就速去速回。”
　　零和还是没有点头。毓陌宫和这里还有好一段路，天知道时间会怎么变化。
　　“你听我说，修。我还有第二个发现。我跟你说，这些羽树不是没有弱点的，刚才那个被我拔出的断根沾到了我的血，现在已经完全发黑了。我在外面拿树上的活条又试验了一次，出现了一样的情况。羽树害怕人血。如果拿我的血做屏障，那……”
　　零和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怕人血又怎么样，她又不是血库。
　　穆修显然也没有动摇。他似乎并不关心这第二个发现，只说：“你现在出发，顺利的话也许能在天黑前走出羽林。”
　　此后他就没有多说什么了，看着零和，相信她的判断力。
　　零和沉默了一阵，咬咬牙，道：“好，分道扬镳。你养好伤，我去拿石头。”
　　他笑了，眼里露出这般真挚的温柔。

　　零和扶穆修到商后旁边，留下水壶、一把剑和两把枪后，就不再摇摆，穿好衣服，背上武器转身快步赶路。
　　穆修目送她离开，确认她的身影消失后，终于蓦地倒下。在零和面前强撑到现在，身上的力气早已花光。他倚靠着商后瘫坐下来，因为失血的关系浑身泛起了寒意。
　　他喝了点水。尽管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可是心情却很平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平静。闭上眼睛，用灵魂去感受着这里的气息，声音颤抖着，轻轻地低喃一句：“母亲……”
　　此生隐忍坚强、杀伐果断，现在毫无保留地卸下了全部负担，一声母亲，紧闭的双眸湿润。
　　或许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穆修躺在母亲的怀里，声音如呓语一样轻，断断续续述说埋在心里的话。有时候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有时候会有风吹过来，有时候他也会睁一睁眼，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说：“母亲，我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
　　他抬起右手，在左臂上方运力。一颗血色宝石从血肉里飞出来，破了他的皮肤和衣服，静静落在他的手心。宝石在他的血肉里养的时间久了，带了血色。穆修把它在衣服上擦干净，虔诚地举到眼前。
　　这颗宝石大概只有瞳孔大小，他没有力气一直半举着手，就放下了手搁在小腹上，继续说：“母亲还记得这颗宝石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留给我的。后来沧庑发生剧变，我怕它丢，就把它嵌进身体里带到了这里，我给它起名叫念羽。有时想你了，我就感受它，用它来代替你。”
　　“妹妹现在很好。她叫小璃，若有机会我定带她来见见你。父亲他……我也不知父亲至今何在，究竟是生是死。两千年前发生了一些变故，那时……我爱上了宫族的王女。母亲，我曾爱她，掏了心肝、全心全意地爱她。可是她的父母死在父亲手上，自她知道真相，她的世界大概便只剩下另一个男人了。
　　“宫商不两立，我无话可说。那时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去打扰。若那医师是她选择的归宿，我可以成全。可是母亲，这不是她选择的归宿，她的选择……是和父亲同归于尽。你知道睁开眼睛手里只剩下一封留书的感受吗，我被排除在外面，她杀了父亲，自己也一死了之。我想自尽，可她却又留给我一个婴孩。”
　　他的手不自觉握住了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清楚地记得到当年的崩溃。
　　“我想知道羽林后面发生了什么，但进不去了。我试了一次又一次，母亲，我试了三年。每一次都头破血流，人类可以进去，我却不行。派人进去，所有人都有去无回。我慢慢开始相信他们都死了，后来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醉生梦死，小璃一直哭，我接受了现实，带着小璃和赵公公、小习，远离大汉，搬到遥远的西方重新开始。那个地方叫罗马，是和大汉完全不同的一个帝国。
　　“罗马带给我新鲜感，全新的语言，全新的人种，全新的文化。那里的人一开始对我们并不友善，不过我用暴力制服了他们。我花了四年的时间在罗马创建了S.V.，给了小璃他们尊贵的生活。但我很害怕空下来，如果不去征服，就会陷入痛苦。我忘不了大汉发生的一切，晚上会整晚失眠，白天不断巩固势力，就算S.V.已经强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我也停不下来。
　　“那天晚上，我再次失眠。但那晚与往常不同，那晚……我感受到了空间的切口。眼睛看不到，但蓝子感受到了，那个切口通往的世界是一个遥远的四维空间，一切简直和沧庑通往蓝灵的情形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更加平稳，切口之后的世界，也没有坍塌。
　　“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要去那里。我要远走，我需要这样遥远的距离。那时小璃已经九岁，S.V.也足够护她周全，我怕切口随时会消失，便没有犹豫，留了张书信离开了。”
　　他停顿了一会，回忆着进入切口后险象迭生的经历。
　　“我到那里之后才发现，我的身体彻底定格成人类的模样，不会再改变了。那里有生命，非常稀疏，我的模样在他们当中格格不入。沧庑文明在发展的原始阶段就不幸坍塌了，可那个地方却不同，那里很和谐。四维生物有固定的四维形态，但是从三维看过去却千变万化。同样一个生物，我用蓝子去感受它，知道它其实一直没有改变，可用肉眼用看，每一秒都看到不同的形态，它小起来可能一只手就能握起来，大起来可以是我的几十倍。
　　“我在蓝子的引导下跨越那个地方的三维切面，它偶尔会和其他地方产生切口，借这个机会我看到了很多。可惜你无法看到，母亲，宇宙是如此宏伟。我感到渺小，感到九年以来第一次释然。
　　“宇宙衍生出生命的条件极度苛刻，我深刻意识到，蓝灵是真正被神亲吻过的地方。我开始担心归途，虽然那里的气压和空气都能让我活下去，但我不能离开小璃太久。我寻找回家的切口，我从一个个短暂出现又消失的切口中看到很多景象，它们慢慢不能打动我了，因为它们都没有生命，它们比不上蓝灵。我回到了起点，我想，只要它的运动是有规律的，那切回蓝灵的切点一定还会出现。
　　“后来我看到了蓝天和白云，那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是一种家的感觉。我没有犹豫就进入了切口，但我……我只道是出走了遥远的空间，却不曾想，竟还走过了遥远的时间。等我回到蓝灵，它已经沧海桑田。两千年，母亲，两千年放在宇宙的跨度里不值一提，一旦跨过去了，却是覆水难收。
　　“后来我遇到了小和，她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我与她交道，竟真的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谁。两千年了，大地的样貌都翻新了几轮……我终于试着去和解，过去种种，也该埋进时间里了。我一度真的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小璃没死，宫蓝也没死。”
　　此刻他希望有酒。没有酒，就提起水壶喝了口水。
　　“我累了，母亲。我一直在找一个终点，今天终于找到了。往后的日子，我陪着你。”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他把念羽重新嵌进血肉，抬起沉重的眼皮，伸手去拿旁边的剑。
　　就在这时，身边的空气刮起一阵锋利的风，一条粗藤刷的一下猛然打到剑上，死死压住了它。这粗藤却不似外面那些充满绿意，看上去是老化的黑色，碎了很多裂隙。
　　穆修锁起眉，顺着这条粗藤往源头望去，发现它来自商后身旁的一棵老树。本以为这里全是枯树，没想到还有尚未断气的。
　　而紧接着，让他更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枯木区里面大概还有五六棵一息尚存的老树，他们笨拙而艰难地移动着老化僵硬的树条，在空中打了几个圈，随后重重落到穆修的面前。他们没有伤害他，只是压着地面，模样像是对他俯首。
　　再之后，他听到外面的羽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散落在整片林子的老树仿佛都听到了召唤一般，由近到远，纷纷向天空甩出笨重的树条，打了几个圈后又砸向地面。

　　零和走到一半，看到这样的奇景，心里一阵发毛，有股不祥的感觉。那些老树针对的方向，正是枯木区的位置。她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握住拳，毅然决然地放弃前行，转身就往穆修那里回赶。往回跑了一段路后，羽林的动静更大了，先是那些老树身边的活树甩起了树条，慢慢地范围越扩越大，以至于整个羽林都动荡不安，全部都往枯林区甩着树条。她愈发担心穆修安危，抓准时机一跃而起，一把拉住正在舞动的树条，荡着这些甩动的藤枝心急火燎地赶回去。
　　穆修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局面，他撑着商后的树干站起，透过枯木的间隙看向外面波澜涌动的场景。羽树的动作并不整齐，但动作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他们冲着天空甩几个圈，而后重重地朝着他的方向砸落树条。
　　整片羽林仿佛在呼啸，所有的树枝都在舞动，一眼望去，壮观、盛大。
　　穆修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使出蓝子，把蓝子送到不远处一棵活树身旁。
　　果然，这一次蓝子不再被吸食。
　　新生的羽树或许无从知晓沧庑往事了，但那些老树知道，昔日的羽族王女膝下诞有一子一女。就在穆修拿出念羽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份昭然若揭。那棵离商后最近的老树在奄奄一息之际听完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它定不能让他断送性命。
　　先是长老，再是所有老树，最终到整片羽林。
　　羽族上下认他为王。
　　他远远地听到一声：“修！”
　　抬头一看，是零和荡着树条而来。但求一死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想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居然还是折回来了。
　　树条往下压，零和顺势打了个滚落地，起身直冲穆修身边，持枪严肃地说：“他们是冲你来的，羽树害怕人血，我带你突围。”
　　穆修没有说话，他单脚跳到零和身侧，拉开她持枪的双手，一手靠着她的肩膀，整个人欺下身去，深情地拥吻她。
　　枪摔到地上。零和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身体却已经在第一时间迎接他湿润的热吻。她闭上眼，紧紧贴近他，张开嘴与他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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