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风月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没来过西北，时人向来以为这些词句是诗人的浪漫与夸张。只有真正呆在这里，才会觉得，这些是诗人的浪漫。
　　风沙卷地，难得一丝绿色便变得分外耀眼起来。入夜，倒是月明辉辉，星子灿烂。不过风声是从来止不住的，这里的风带走了所有有水分的东西与时光。
　　饶是这样，地里还是可以种出些小麦块茎，趁着秋初还可以收获一波粮食，待冬天过去，开春再播种。如果没有外敌，这边的人们还是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活着。
　　是的，没有外敌。
　　更西北面的地方，便只有一些贫瘠的草原，甚至沙漠。上有民族，游牧而生，逐水草而活，天性彪悍。一旦天候不好，那上头的人便要南下来打草。
　　官方说法是突厥，是铁勒，纷纷杂杂，好多势力。然而在民间，统统被称为蛮人。
　　前几年，年景还好，两两相安。两三年前突然雪灾寒潮的，冻死了他们各部落牛羊朝廷又因收成年年减了粮草贸易，终于是边关告急起来了。市集停缀，边城防卫严峻起来。

　　雷洛来这里已经快两年了。他从一个小小校尉，已经晋成了一个裨将。这是一个边关小城，所有的人员都是为了防御外敌而驻扎的。前几年还有边市，还能看到各种蛮人带着皮毛奶制品来换生活物品，还能看到些走商的来来往往。这两年，却是时不时跟外面的人打上一场攻守战，边市就禁了。商人肯定都不来了，剩下的便都是驻守军人外加后勤家属了。
　　雷洛那时拿着信物去找大人，与他说自己的报效之心。大人点头，让他去军中做一个小小校尉。于是他选了最远的边关，觉得那才是最需要的地方。
　　因着战争，人员消耗得厉害。雷洛就是这样靠着一身武艺，在军中爬升起来的。军中功绩无非就是刀头舔血，加之能死里逃生。一场战斗下来，先能活下来，便是大功一件了。为着这个，雷洛如今都将用惯的长剑收了起来，改用长枪了。剑法虽然精妙，但战场上到底不及枪来得利落。
　　现今，在这小小边关守军中，除了朝廷派来驻守的主将，雷洛也算得上是一员猛将了。

　　这一年，冬天倒是没有再多下什么雪，天气也没有太冷，比往年还温暖了些。正当大家略微松一口气，想着开了春会不会日子好一些。还有的想，若是恢复了市集，说不定就不用一场接一场的提防敌袭，日子便能松快一些了。至少，城外的新坟头能暂缓一缓了。
　　然而，这些想头统统被初春的一场大雪给破灭了。
　　那是一场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雷洛从来不知道这个贫瘠之地能把雪下成这样。埋了所有看得见的事物，包括所有觉得年景变好的念头。
　　大雪下的，断了所有里外通路，一时间原先半个月一次的物资都送不进来了。若只是这样，还没有什么，无非是日子难熬一些。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等雪化了，便会有一场恶战。
　　这一场春雪，让所有关卡都如临大敌，加强了守备。
　　雷洛所在的小城，位置偏僻，守备力量也远远没有如玉门关那般充足。这两年撑着不陷落的唯一原因，便是那些蛮人来这里不大方便，要绕路。加之就算破这座城，后面还有一道关，实在不太划算。是以每次他们大部队南袭，都是派一些人马过来骚扰下，顺道看看是否有机可趁。
　　然而，这一次，对方显然失去了耐性。不是平日里随意打劫而来的一两百人，也不是南袭时用来骚扰的千把人，这次来了整整一万人。而这座小城立在谷地之中，守城的军队也不过堪堪一千人。这还是算后勤杂役等的人数。加上这几年减员厉害，补充得又不充分。满打满算下来，有效战力不过八百人。
　　他们在第一时间点燃了烽火，发了救援信。但是这次蛮人来势汹汹，遍地开花。等从最近的城池中收到确认来援的先锋到达时，已经是两日以后了。
　　蛮人那边攻势一波接一波，没有尽头。单从人数上来看，也的确是消耗战。只为在援军到来前，拿下小小的边城。一方是背水一战只为掠夺口粮，一方是苦苦支持，只为等到后方援军。
　　等真正的援军到来时，主将战死，全城只剩下二十余人，由断了一个胳膊的副将带着，站在摇摇欲坠的城门后，誓死如归。
　　援军来得格外精准，似乎卡着城将破未破的节骨眼，平添了几分戏剧化。敌人最终还是退去了，在援军到来后的又一日。似乎是久攻不下，又似乎是别处失利，总之蛮人拉拉杂杂地带着剩余的六千多人离开了。
　　八百儿郎的死守，换来了暂时的平和。这座边城中，很快就会又重新驻军，再次守卫身后的家园。

　　然而对于子慕来说，他要找的人是雷洛。更戏剧化的是，他好不容易打听到雷洛的所在，也混进了相应的军队，只等一个月后正常调防时再混进那座小城。自边关形式紧张后，到处戒严后，他便不得不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去找雷洛。
　　哪知边关告急，待他看见雷洛时，却是在一片兵器冷光中。
　　子慕随着援军去救援，入城只见断壁残垣。那二十余人的残兵中，居然还分了五人决定出城厮杀一波，只为让那攻势缓一缓。
　　这到底也是凑效了，只是因为他们决定冲出去的那一刻，身后又增加了两百人余人与他们一起。
　　子慕便在这两百余人中，他眼见雷洛持剑带头冲了出去，似一道剑光刺入混战。然而也仅止这一道剑光——孤军混战，再高的武艺也冒不出尖来。然后众人压上，生生以气势将蛮人逼退三尺，停了攻势，鸣金收兵。
　　这时，子慕才有空去把雷洛带回来。这一柱香的时间中，雷洛一人收割了二三十人，但抵不住势单力薄。连续的守城，这是雷洛最后的气力。他连长枪都提不动了，只能拿着旧年用惯的剑，做最后的搏命。后来蛮人围殴上来，终于是不敌，便被后背连砍三刀，再支撑不起来了。等子慕半拖半背地将雷洛弄回去的时候，他只剩出的气了。
　　“我这也算死得其所，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雷洛气若游丝地说着，脸上是松快的神情。雷洛这才认出子慕，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无比通透。他费力地从贴身处拿出一支竹蜻蜓，交给子慕。竹蜻蜓上绑着纸条，却是整个都被血浸透了大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江南初春的微雨中，一抬头看见了女子站在桥上的身影。后来他持伞跟在她的身后，陪她慢慢走过湿润的青石小路，只因为她想吃一碗豆腐花。
　　“……交给和颐……若是你愿意，替我照顾好她……”
　　子慕接过带着血还温热的竹蜻蜓，扭头看向已经没有气息的雷洛，终忍不住握拳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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