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宋昱一回来便知道为时已晚。
　　贸然杀死一位身居要职且手握重兵的戍边将军，就等于公然与南平朝廷为敌，一旦南平追究到底，在宋离还下落不明的现在，于宋家何止是雪上加霜，已经无异于一场灾难。
　　可这丝毫没有成为夜十一的顾虑，也不曾消减半分他对孙焕的杀心。于是宋大公子连日来的努力都随着眼前这一具身份显赫的尸体付之东流，而夜十一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神态，以至于宋昱眼中怒涛翻滚，有一瞬间甚至无法完好掩饰自己的杀气。
　　他最终没有失控，只是咬着牙质问夜十一：“你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可曾为阿离考虑半分？”
　　夜十一抱着墨白剑坐在回廊下，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宋大公子，怎么，不领情吗？”
　　宋昱本就难以压制的怒火蹭地又窜了上来，越发使力按住佩剑，已然指节泛白，青筋凸显，沉默片刻后竟松了力道。刀剑没有出鞘，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逐渐冷却下去的温度和一声无言的叹息。
　　夜十一不禁对宋大公子这超乎常人的克己能力表示十分欣赏，毕竟在这方面，他与宋昱简直是两个极端。
　　“我杀孙焕也是帮你以绝后患。”他站起来，掸去衣上的灰尘：“——锁月楼杀了孙妙言？”说的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他毕竟远比孙焕要了解锁月楼的秉性。
　　宋昱没有回话，不止因为他一直在刻意避免提起这件事，更因为他已经听懂了夜十一的意思：孙焕此人睚眦必报，如今他能稳住孙焕，是因为孙焕还无法确定杀死孙妙言的真凶，然而只要找到锁月楼，或者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孙焕势必会立刻对夜十一与宋家全面展开报复。
　　宋昱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起夜十一。他一早就知道孙焕迟早会成为宋家的敌人，原是打算找到宋离后再解决与孙焕的争端，却被夜十一以最坏的方式在最坏的时机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可同时他也意识到，夜十一的语气里已经没有那惯有的挑衅意味，甚至这句话说出来本就意在平息他的怒气——看来这个人此刻当真心情大好，好到不想再与身为宋离兄长的自己产生冲突。
　　他狐疑道：“先生杀孙焕时，当真考虑到了这些？”
　　夜十一露出嫌弃的神情：“不，我只是单纯不爽而已。”
　　宋昱挑眉，即便如此，火气也小了许多。本来他的身份与事态的发展就不允许他过久地沉浸在怒火中，此刻宋大公子的大脑高速运转，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补救夜十一留下来的烂摊子。
　　片刻后他冷着脸唤了一声“四平”，话音刚落，那叫做四平的暗卫就跪在了他面前。
　　“不择手段封锁消息，给我控制住侯府中枢，将孙焕亲信外调守城，侯府内部人员限制出入，对外一切照常运转，再有，仔细排查侯府近日所有往来信息，不许有误。”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放缓军队搜捕锁月楼的力度。”
　　他要制造孙焕依然在世的假象，假孙焕之名控制侯府——孙焕如果想对付宋家，很可能已经暗中有所行动，他正好借此机会彻底铲除那些将对宋家不利的因素；再者，掳走宋离的人必然站在宋家的对立面，既然和孙焕一样敌视宋家，说不定会趁机前来拉拢，那么在近来与孙焕示好的人里，也许就有宋离的线索。
　　所幸孙焕向来孤僻，对外来往不多，大大降低了此事难度，虽说无法瞒天过海太久，但只要能撑到宋离回来就足够了。
　　宋昱兀自陷入沉思，想着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夜十一好奇地看着他，半晌好笑道：“宋大公子还有功夫发呆吗？”
　　宋昱正想回话，看见阿康急急忙忙跑过来，顿时有些不悦：他曾让阿康看好夜十一，却还是出了这等事，正想责问这小厮跑到哪里去了。
　　阿康无暇顾忌宋昱的怒火，匆忙唤了声“大少爷”，礼也没行全，就抓着夜十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好了！五小姐好像中毒了，先生快去看看！”
　　宋昱神色一变，见夜十一愉悦地勾起嘴角，猛然明白了夜十一上句话的含义，心也凉了半截。
　　夜十一却显然心情很好。自宋离失踪以后，他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迫切地需要舒缓一下。性格扭曲如夜十一，杀了曾故意激怒自己的孙焕尚嫌不够，还顺手给早就看不顺眼的那位千金大小姐下了个毒。事实上，这两件事做完，他确实心气畅快许多，感觉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他如今不喜欢乔若初的理由显而易见，他也愿意大方承认。问题在于他从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细细思索过后，他意识到自己也许竟从那么早就很喜欢宋离了，于是对宋离失踪这件事更加气愤，也就更加厌恶乔若初了。
　　阿康几乎要急哭了，还在苦苦哀求夜十一，宋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去解自己亲手下的毒，幸而华裳还在府上，也无暇责问夜十一，急忙带着阿康救人去了。

　　乔若初的状况与孙焕的死状极像，她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翻滚哀嚎，血都不知吐了几番，话也说不出，脸部已经扭曲到变形，丝毫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华裳将银针铺开一排，让阿康帮忙按住乔若初，飞快地银针刺穴，手法极为漂亮。片刻后乔若初似乎舒服许多，不仅不再呻口今，还睡了过去。
　　阿康脸色刚刚缓和一点，又听见华裳不甘心地说，以她的能力无法解毒，只能暂且缓解乔若初的痛苦而已。
　　华裳的医术甚至能与太医院比肩，竟连乔若初是否有性命之危都判断不了。可乔若初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宋家照看之下，宋昱很快做出决断：“可否劳请锁先生走这一趟？”
　　华裳和阿康都感到奇怪，明明有夜十一在此，为何还要大老远惊动锁清歌？了解毒性的华裳先反应过来，先是一愣，然后扭头看着还在受苦的乔若初，久久心有余悸，再一次感慨道：“二公子竟然……还真能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啊。”

　　宋昱出来时，看见夜十一站在门口，一副看了好戏的神情：“放心吧，毒不至死，过两天就好了。”
　　宋昱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瞄见他怀里的墨白剑，想着这个人愿意为锁千秋收敛心性二十年，却甚至不愿意为宋离忍耐半分，自己亲爱的弟弟竟选择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令人难以放心不说，也实在是怒火攻心。
　　他隐忍着怒气：“恕我冒昧，可您该知道，若非看在阿离面上，我宋家无人能够纵容这种任性。”
　　宋家少主难得讲出这样意气用事的话，夜十一也不禁看向他，而后翘起嘴角：他当然知道宋家没有人喜欢他，可那又如何呢？
　　宋昱显然也明白这个笑容的含义，怒道：“阿离的母亲是乔家人，而你是阿离选择的……若初心地良善，不曾与你计较，否则你先前多次羞辱于她，她若告到乔老太爷座前，乔宋两家很可能为此失和，你想过届时阿离的立场吗？”
　　他顿了顿，一字字道：“夜十一，你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可宋离不是。”
　　夜十一闻言敛了笑，脸上的情绪明灭不定。
　　此时门被推开，华裳阴沉着脸走出来：“五小姐想见您。”
　　宋昱和阿康都没有想到，这话竟然是对夜十一说的。
　　乔若初主动想见夜十一，可谓奇事一桩，以她的性格也不太可能是要请求夜十一为自己解毒。夜十一倒不十分惊讶，抬脚要迈进去，宋昱几乎下意识伸手拦了一下：“先生。”
　　他最终尊重乔若初的选择，只送出一句忠告：“望您好自为之。”

　　乔若初刚刚苏醒，身体还十分虚弱，本来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一看到夜十一进来，立刻不愿示弱地调整了呼吸，憋着一口气坐起来与夜十一对视。
　　她想起对方掐着自己的脖子给自己喂下毒药时的情景，身子禁不住发抖，但没有挪开视线。
　　她问：“先生是责怪我偷看吗？”
　　夜十一不屑道：“看了这么久，不差那一会儿。我只是看你不爽罢了。”
　　乔若初呼吸一紧，原来这人一直都知道自己在看着他。她干脆把话说开，这本也是她叫夜十一进来的目的：“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喜欢他，他却是非你不可，所以我只是想知道，离哥哥为什么……”
　　“不必说了。”夜十一不耐烦地打断。
　　乔若初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坚定了说出来的信念：“我只是想知道，我与你究竟有什么不同，难道只因为你能为他治病吗？”
　　夜十一哂笑：“如今乔小姐可满意了？”
　　乔若初忽然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可你……”
　　她一直都在看着夜十一。所以她知道夜十一每天渡尽内力为宋离疗伤，身体变得十分虚弱，不知吐了几回；她知道自宋离消失后，夜十一心急如焚，一夜也未曾好好睡过；她也知道夜十一为什么会杀死定北候。
　　她知道夜十一确实喜欢上了宋离，可她还是输得不甘心，她不知道她的喜欢与夜十一的喜欢，究竟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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