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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
百里安从小就被当作一只乌龟养着。
他之前听小满说过乌龟师兄小六,还见过一回。那次小满把乌龟搁在一个锦盒里颇郑重地带来,他期待地等着打开锦盒的那一瞬。
结果锦盒打开时没有发出刺眼夺目的光辉,里面只见一只吓破了胆的黑乎乎大乌龟。脑袋死也不肯探出来,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乌龟脑袋长什么样。
师兄小六自然现在在景山之上自力更生地活着,也许又大了一圈。
他有时候回想起来,自己和那只师兄小六或许有些相像。只是自己一直被关在锦盒里,还不如小六自在。
鬼市就是那个锦盒。里面有面无表情的活死人丫鬟与家仆,他从来都不需要为衣食去自力更生。不用像白鸦一样涉险挣银子,不用像小满一样亲自下厨,他有的是银子,有的是大厨。但银子从来都花不出去,对他而言只是个数目。大厨也是个活死人,为了给他做菜而变成了活死人。活死人,活死人,到处都是活死人。地面上有些暗探不是,因为活死人不够机灵,没法做那些差事。然而他见不到那些暗探。
母上不喜欢他来溶洞,偶尔他来一次,暗姬知晓之后就会用蛇蝎一样的眸子冷冷盯着他。被盯得背后发毛几次,他就再也不想来了。
母上也不太出溶洞,偶尔来一次茶室或者鬼市,就会跟阿婪说“他的衣服可以换一件,要苏绣的,湖色长袍。”“给他添置把扇子,华丽些。”“教他认字。”“这本剑谱给他看。”
她不与他说话,只通过阿婪传递些什么,仿佛他是只听不懂人话的禽兽,比如说乌龟,适时给饲料给水给过冬的土壤就能养活养大。而阿婪,他的生母,连活死人还不如,如果不是暗姬开口,可能她会眼见着他冻死也不知道给他添加件衣裳。
母上知道了他过目不忘的记性,这才把他当成了个有思想的活人,而不是与丫鬟一样的傀儡。突然令他来溶洞听训,让他渐渐学着接手那个鬼市。这才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正常的沟通。暗姬很高兴,有个有脑子的人能将鬼市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了,百年千年地与头顶上那块土地楚河汉界划江而治。
百里安也很高兴,他接触到了每个晦夜都会挤满鬼市的人,也大概学会了如何与人打交道,揣摩人心与世情。形形色色,生机勃勃,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过了几年,难得遇上个俏皮姑娘,他还会脸红遐想一阵子--那个姑娘是小满。
听说鬼市是□□的夜市,买卖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游走在其中的都是恶人。然而再恶还能恶到哪去?还能恶过母上吗?他见过母上令人拉走违背鬼市规矩之人,对其摄魂吸心,那场景永生难忘,简直就是死了一遍。鬼市地下林立的傀儡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一个做来的。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法将活死人当人看,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死过一回。
他害怕得罪母上,生怕哪日自己也被母上如此炮制--母上什么都让他学,学完从来不检验,唯独不教他摄魂,可见是留了一手以作提防。就像是养狗人手中的锁链。
有时候午夜梦回,会被脑海中回荡的凄厉嚎哭惊出一身冷汗。他咬牙希望能渐渐淡忘些许细节,偏偏他又什么都忘不掉。
记性太好有时候也是业障,过去的每一丝恐惧与寂寞不管过了多久都能毫发无伤地涌上心头。丫鬟黑洞洞的无神双眼,制造活死人时的哀嚎,冰冷的茶室明明站满了人却寂静无声,书上的风花雪月亭台楼阁,诗里的寂寞离苦形单影只。
有时候他想索性结束余生算了。活着兴许哪天就轮到他被母上炮制摄魂,那还不如早早死了,入土为安。百里安,百里安,他一直在土里,一直不得安宁。与众多活死人一起入土,一起不安。
现在他出来了,所谓的母上不过是过去的饲主。他审问内心,对照了心中字字分明的书页,浑然不觉对母上有半分思念敬重爱戴感恩--总之就是一切师徒、母子间应有的感情。或许他生来缺少此类情绪,或许这所谓的母上与少主完全不是地面上的人所说的母与少。
他只想毁掉那地下魔窟。毁了多好,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地板上不用再守着个人,也不会有更多人--包括他自己--被抓下去炮制得半人不鬼。
我和你们不一样,他看着听雨堂与道姑心想,不一样。
道姑是个道姑,三个杀手也各个不同,然而他与他们之间又有更大的不同。这点不同的鸿沟是如此之大,以致可以盖过那四人之间的小小差别,将他们归于一类。而他是另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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