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心）江楼月（原名同心）

　　“啪”地一声，扶尺拍于黄杨木桌，又是一段新故事的开始。

　　二楼雅间上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眉头一皱，不怒自威：“说了这许多故事，左一个玄奘西行，右一个八仙渡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这群凡人咯，是越发少了新意，却连记性也没了！”言语间透出些看穿世事的百无聊赖。
　　坐他身侧的人须发皆白却不见老态，听了这话略带谄媚地道：“先生阅尽世间百态，这些故事自然难入先生的耳。”面上尽是世故之态。
　　他口中的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间，持着扶尺的老先生已过了开场套话，大意是说接下来要说杨二郎劈桃山，救亲母的故事。
　　中年男人捋捋胡须，带了三分兴致七分感叹，终是还有人记得。

　　听那说书先生道来，却是说灌口有一书生杨天佑，命中注定有仙缘，遇一女仙名瑶姬，情投意合为夫妻，仙凡相恋终违律，诞下子女骨肉离。丈夫命丧灌江口，妻子被压桃山下，其子二郎名杨戬，拜师学艺心至诚，数年有成寻母来，勇劈桃山救亲母。

　　座下已有人打断：“老人家，我们小时候可都听爹娘说过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杨二郎呢？”
　　老人循声望去，见是个二八少年，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都是年轻的气息，老人也不恼，和缓笑道：“年轻人，多点耐性，且听老头子慢慢说来。”

　　却说那杨二郎劈了桃山见得母亲一面，还不及将其带走，便见天上十日忽现——原是那九重天上的玉帝为了维护天条派来，十日炎炎，杨二郎之母虽是女仙却仍未女流之辈，被困桃山多日早已体力不支，酷晒之下竟就此仙去。
　　杨二郎才历尽千辛万苦救出母亲，下一刻便见其被九日晒化，心中愤恨自是难言，当即担山逐日，将九日压于华山之下，九日当即命丧。天上就只剩了一日。
　　听了这段，雅座的中年男人抿了口酒，苦涩不堪言。

　　说书先生却仍是嘴下不停。
　　杨二郎却仍是穷追不舍，若说他再杀了这一日，那人间将永堕黑暗，再无明日。正当这最后一日命在旦夕之际，西海之上突地浪花大作，一宫装丽人从水中飞出，拉着那最后一日避开了这最后一击。
　　众人聚精会神之际，老者却是卖起了关子，扫了一眼诸人，道：“诸位看官，你们道这女子是何人？”
　　方才出声被他驳回的年轻人此时见得了说话的机会，已抢着道：“老人家，你这故事惊险是惊险，但却忒不合清理了。天上金日炽热难耐，一个女子怎么能耐得住那热度拉开他？便是神话故事也要合情合理才是。”

　　年轻终是难免气盛，老人暗暗叹了口气，无奈道出下文。
　　那女子却不是别人，正是西海龙宫三公主，因着身为龙族，极善御水，故而并不怕那烈日炎炎。她拉开金日避开致命一击后，便对杨二郎晓以情动以理，终是说服了二郎放过那最后一日，人间光明得保。
　　而那二郎劈山在先，逐日在后，早已筋疲力竭，此刻放弃了心中执念，身心皆是一懈，便直直从天际坠下。而三公主心地善良，又可怜他年幼丧母，自是前去相救。

　　说到此处，老人停下来喝口茶润润嗓，便听得那年轻人嘟囔道“又是个美人救英雄，然后相知相恋老掉牙的故事。”
　　声音虽下，却因离得近而听得分明。老人摇头暗叹，现下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耐性。

　　只不在意他继续接着往下说。
　　而二楼雅座的白须白发人却是忍俊不禁地笑道：“先生，这群凡人说起书来倒真是愈发地胡编乱造了。”
　　中年男人横他一眼，道：“听书便听书，说那么多话做什么？！”
　　自讨了个没趣，白须人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而说书的老先生早已又开始了下文，也确实是那年轻人所说的美人救了英雄后相知相恋，喜结连理的故事，虽说仙凡不许相恋，但因着杨戬本领通天，天庭亦奈何不得他，遂只对他跟西海三公主的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故事中间，则加了些杨二郎收哮天犬，遇梅山兄弟并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共同斩妖除魔卫护人间安宁的章节，道那杨二郎外出降妖之时，西海三公主便在灌口杨宅内与其妹作伴，姑嫂和睦，兄弟相亲，夫妻和睦，倒真是快快活活的神仙日子。
　　不过，人家本便是神仙。
　　此时，又出了道声音打断：“杨家的人有二郎有妹妹，是那人名唤二郎吗？要不怎地没个大郎在？”却是个十来岁的女娃。
　　老先生听了这一问，笑呵呵对着那发问的小姑娘道：“那杨二郎本名杨戬，排行老二，世称杨二郎。而他妹妹名唤杨婵，便是那传说中的华山三圣母哩。而今华山那座圣母宫虽已荒废，华山上关于这位三圣母的传说却仍是多着了！
　　“至于那杨家大郎，早在当初天兵到杨家捉拿其母时，便丧命了，当时也不过十二三岁！”
　　那女娃因皱眉道：“倒真是可怜，只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老人经了这问一愣，笑道：“小姑娘，你可是难到老头子哩！老头子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女娃闻言低下头去叹道：“这杨大郎倒真可怜，不过十几岁便丧了命，还没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天奴，你可还记得阿瑶的大儿子唤作什么？”才被训的天奴听了这话心中叫苦更甚，才担了个说错话的名头，现下又多个记不清事的糊涂名声！思索半晌，终是老老实实道：“先生，小的，忘了。”
　　低头等了半晌的骂，却没听到半点回应。斜眼瞟去，便见主子坐在原处，皱眉沉思，不知思的是些什么，双眼虽是望向那说书先生却是没个焦点。

　　天奴左思右想，还是找不出该说些什么来挽回点自己的声名之际，只听那道沉稳的声音道：“我竟是也不记得了，所幸，他两个还记得。”
　　一个人从婴儿长至成人，再到垂垂老矣，所历所经不多不少，恰恰好到让人的脑袋里装不下，需得有舍有得才能装得下那些自己认为珍贵或是难以忘怀之事。有遗漏有遗忘，往往不经意就忘了件重要的事，忘了个重要的人，生前已是如此，遑论死后。
　　所幸所幸，那传承的血脉终在岁月中记下了那些被淹没的人跟事。
　　不过转眼，原来又过了这么多度的春秋。沧海桑田地互化了几许，朝堂上的仙亦是换了几番，而这三界，还是他的三界。
　　酒再入肠，却是食不知味。

　　神游之际，说书人却已将故事说到千年之后，杨二郎休妻为官，上天当司法天神一段。
　　不少听众皆小声议论起来，只道前一瞬还顶天立地的英雄怎地一眨眼就成了为权势而抛妻弃旧的陈世美？那原对此故事诸多嫌弃的少年此刻也没了声音，只睁大眼睛望向老者。
　　老人喝口茶，仍是不慌不忙地缓缓道出。

　　那杨二郎自上天当司法天神后，铁面无私得几乎冷血冷情。在自己妹妹私动凡心偷嫁凡人之后，便将其压在了华山之下。
　　当初救母劈华山的人，一顿饭的功夫成了将亲妹锁于华山之下的人，众人皆是唏嘘不已，甚而接受不了这转变。
　　那年轻人愈发诧异，从那愈发睁大的双眼便可知其一二。
　　老人因冲其笑道：“年轻人，此后便是你说的沉香劈山救母一事了！”

　　说起来沉香劈山救母，俨然又是一个杨二郎的故事。那三圣母被压于华山之际，沉香尚处襁褓之中，待其长大成人后，方知自己身世，救母之心亦是不让杨二郎。救母之途上与那狠心的舅舅斗智斗勇，长了几番心眼跟见识的同时，终拜孙大圣为师，结交了东海八太子等一帮好友，取得神斧劈山救母。
　　而待他劈山之际，却见山破后三圣母仍被囚于光柱之下，正自不解之际，便见杨二郎闪身而出直直冲向那光柱，不过须臾华山之上流光溢彩，仙光屡屡直冲天际。三圣母得复自由，而杨二郎则口吐鲜血面无人色，众人不解，只听得杨二郎解释道，那是新天条出世，需以一人为祭，方能迎得其出世。

　　沉香本便是聪慧之人，此时结合前因后果细细想来，终明了这舅舅一直以来对自己只捕不捉之故——原是为了锻炼自己迎这新天条出世！
　　众人一时皆悔恨有加，忙去寻了太上老君，终救回杨戬一命。

　　而玉帝王母虽是恼这杨戬阳奉阴违多年，但念在其迎新天条出世有功，却也不曾追究，仍让他当着这司法天神。而因这新天条出世，仙凡皆可相恋，倒让冷冰冰的天庭有了几分温度。

　　众人皆是感叹这杨二郎忍辱负重之不易，更是对其添了几分敬佩。
　　先前曾问过杨大郎的女娃性子急，已忍不住问道：“那西海三公主呢？”

　　“西海三公主自然有她的去处，小姑娘，别急，别急。”老人仍是副不慌不忙样，笑得和蔼可亲。

　　却说当初休妻上天本便是杨二郎的一场戏，故而新天条出世后，他就要去西海接妻子回府。
　　却没想到，中间出了件事，一件危及三界的大事。

　　新天条出世，本该是件普天同庆的大事。却不知为何，不少凡人纷纷患了怪病，无药可治。仙人佛祖托梦，道西海岸边有神医可治其疾，故而不少凡人纷纷至西海海岸求医。
　　只是，怪病来得怪，治疗方法也怪。
　　那治疗之物，原是真龙之血！
　　西海龙王心怀苍生，不忍凡间百姓受苦，当即召集西海龙族，以西海真龙之血混于西海海水之间，请海神妈祖用这混了真龙血的水在西海岸边降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雨。
　　三天三夜之后，凡间疫疾得解，西海龙族却因此而全部身亡，便是西海，也因失了这许多水量而化为湖泊。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杨二郎赶到西海时，只来得及见到西海三公主的尸首。

　　千载夫妻，好不容易能再续前缘，却是生死相隔。
　　杨二郎如何甘心？遂将西海三公主的尸身带到昆仑雪山冰封，其后自己上天下地找遍了所有灵药，终在上古仙山招摇山寻到了世上仅一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救活了那西海三公主。

　　而杨二郎经了此番变故后，当即辞掉天庭司法天神之职，与西海三公主携手归隐，却说这杨二郎辞掉司法天神之职后，隐于凡尘之中，抽身于三界之事。一代代下来，记得这位神君英雄事迹的人倒也渐渐少了。
　　不过，人家却也不在意，只跟那西海三公主快意三界，朝游沧海暮苍梧。

　　“啪”地一声，扶尺再是一拍，故事结束。
　　老人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拱拱手，笑道：“各位看官，这故事就到这儿了。还想听故事的，明儿请早~”
　　众人恋恋不舍的起身，意犹未尽地望了望天际斜挂的夕阳，彼此招呼一声，纷纷散去。

　　而那老先生收拾好东西，见二楼雅座的两人仍是坐着，因笑着招呼道：“两位先生，今天茶馆可要关门了。二位已在这待了一天，再不回去，家人该着急了。”
　　张百忍听了这带着善意的催促，笑回道：“老人家，你这故事说得有板有眼，好像那些仙人真地存在一般，你可曾亲眼见过？”
　　老人眸光安详，一双眼睛在岁月沉淀后愈发澄净，只笑道：“老头子虽是活了许多时日，见了许多东西，然五湖四海之大，终是未曾一一见遍。却仍是相信，那件未见过的东西，却并非不存在。”

　　张百忍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倒是有些惊喜，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老人见他仍没要走的意思，只得笑道：“这位先生，既然您要在这待着，那老头子也拦您，只请您走的时候替老头子锁一锁门。”
　　张百忍见他待人真挚，因道：“老人家倒是相信在下。”
　　老人笑道：“先生一身贵气，这茶馆有什么能入先生的眼？锁就在门后，还请先生举举手绑个忙。因老婆子还在家等着老头子回去吃饭，老头子就先走了，还请先生见谅。”
　　张百忍点头笑应，便见那老人朝自己道了身谢，转头出了茶馆，步伐不复年轻人的矫健，却是沉稳得让人安心。

　　方才出去的那些人中，有小孩牵着父亲的手小跑回家，一步一步，都是归家心切；有女子矜持缓行，一步一步，都是少女娇羞；更有夫妻柴米油盐地闲话回家，一步一步，都是人间烟火…
　　张百忍竟突地低叹：“朕的三界！”

　　天奴在旁，见其心情还似不错，忙拍着马屁道：“三界安宁，陛下之德！”

　　张百忍也不搭理他，只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茶馆，半晌，道：“你说，这故事改了这么多，怎地那些凡人就听得津津有味呢？”
　　“许是其中孝感动天，对了为人父母的胃口；兄弟情深，又对了为人兄弟的胃口；更有夫妻情深，更是对了那小儿女的胃口。”天奴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见张百忍还算满意，遂松了口气小声嘀咕：“只是哪来那么多的大团圆结局，人人皆能随心遂意？！”
　　却没想张百忍听见了，不但听见了，还回答了：“现实中往往诸多不如意之事，能在故事中求个圆满，自然人人都喜欢。”
　　现实中求不到的圆满，在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寻得，该也算是个好结局了。
　　真真假假，谁又要去追究？

　　主仆二仙从茶馆中出来时，已是月挂中天。
　　张百忍沐着这千年如一日的月光，不经意地对着天奴道：“天奴啊，你说这人间都斗转星移地变了几番，倒似只有这月光不曾变过。”

　　主仆二仙从茶馆中出来时，已是月挂中天。
　　张百忍沐着这千年如一日的月光，不经意地对着天奴道：“天奴啊，你说这人间都斗转星移地变了几番，倒似只有这月光不曾变过。”
　　不待天奴回答，又道：“不对，这月光比之当年清冷了许多。”玉兔重入轮回之后，那月宫仙子便自请幽居广寒宫，无诏再不外出，想是那广寒宫之寒意传给了这月亮，只不知阿瑶那儿子每天夜里望着月亮时，可会觉这月光清冷更甚从前？

　　天奴望着这月亮感受这月光半晌，觉察不出玉帝所说的清冷更甚，又不敢犯欺君之罪，想了想只得道：“小的愚昧，觉不出区别。只想过去从前，那凡人看的月亮不都是一样的吗？”
　　张百忍闻言愣了愣，随即叹道：“你倒歪打正着说得对。这月亮倒真是一样的，只是这月亮下的人来来往往，如清水流过一般，人走之后，水迹一干，便半点痕迹也没了。”
　　痕迹一没，便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唯有自己，这三界至尊，能跟王母一起于九重天上傲视三界，静看天下人熙熙攘攘。
　　唇畔笑意渐盛，却在看到远处山巅上佛塔时霎时冷在嘴角，眼中冷了又冷，终一甩衣袖，道：“回去罢！”
　　一道金光划过天际，空荡荡的大街上已没了主仆身影，只街角处横卧着的醉鬼见此异向当自己醉得眼花，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
　　而那流转了古人今人的月光，仍静静地洒下清辉，长照金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