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天将晓时，怅然离开松客堂。陆乘风告诉了我他最终的打算，就在甄珩甄嬛离府的当天夜晚，他会和莫小雅离开甄府。之所以选在那一时段，是因为那是甄府最风光热闹的时候，一来最没有提防，二来即便被发现，一般也会极力遮盖，生怕败露，侍郎府的名声就完了。他极力劝我和他们一起走——皇宫那个鬼地方，坚决不能去。
　　甄嬛离府，是因为要入宫；而甄珩离府，是因为甄远道动用人脉，为儿子在当朝兵部汝南王麾下谋了一个参将之职，将到边关效力。
　　身为文官之子去军前效力，很多朝官都对此不解——自古以来也并非没有文官到边关做事的，但多居文职，什么判官，中郎之类。文官之子多习文而不通武艺，到军前为将，辛苦不说，关键是太危险了。外人自是不知，但陆乘风却知道——他教甄珩的武功，足以使其在两军阵前，取上将首级，立战功赫赫，成为国之栋梁。
　　值此时节，我的一颗心充满了矛盾。
　　甄府七八年，陆乘风不辞辛劳，为我传道授业。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没有这份师徒之情，我即便今日还活着，也不过是一具没有尊严灵魂的尸体。无论如何，我也割舍不下这份珍贵的师徒之情。可我怕武功不高，会连累陆乘风，他手中的剑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就已然够吃力，若是再保护我，结果岂非更加糟糕？
　　我又是不甘离开甄府的，七八年窝在这里，除了战战兢兢，竟然是一无所获。可是，我再不甘，也只能进宫。陆乘风说那是个危险而没有任何希望的地方。我不愿意一辈子做奴才伺候甄嬛，也不愿意用下作的手段讨好唯一的救世主皇帝。那么，这意味着即便我做的再好，也不过是尽奴才的本分，在奴才的品级中获得一品二品的封号，不也还是奴才吗？在我看来，那些封号再好听，于我都是种侮辱。两下权衡，我恨不能立刻跟陆乘风和莫小雅远走高飞——什么富贵荣华，锦绣前程，我都不要了，不再争取了，我只要和真心待我的人在一起！
　　可是，还有流朱。
　　这若干年，与流朱一起相扶度过。我的心思是瞒不住她的。她一向肯包容我，可这一次，她竟是真的恼了，一连数日也不肯理我。我们曾经立过誓，一生一世也不分开。可是，我却要违约了。万分的不舍与为难，煎熬的此心像着了火一般。
　　十多日来，闺帏中甄嬛与安氏相处日益近密。甄嬛待其比亲姐妹还要亲，每日问候住的可否习惯，饮食可还合口。有时一件衣裳轮着穿，一根钗子轮着戴——好的像一个人。
　　入宫的嫁妆，元氏为女儿准备的颇为贵重丰厚，一箱四时衣裳，一箱金银珠宝，钗环首饰。且一模一样备了两份，一份给女儿，一份给了安氏。面对这一家人的好，安氏都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样子，无奈盛情之下，实在难却，也只得收下。
　　安氏倒也并非分毫回馈之力也无——随着入宫日近，甄嬛有些心火，口角生了个疔，安氏立刻出了偏方为其调制，三两日也便下去了。安氏偶尔也会回头看看沉默侍奉的我，一双亮澈眸子仿佛洞悉了甄府潜藏最深的隐秘，然而只是一瞬的茫然悲悯，之后还是那双懵懂，清澈无辜的眸子，仿佛什么也不曾知晓。
　　想想那日初见，竟叫她姐姐也是好笑，流朱说的不错，人家出身再寒微，也跟我不是一个级别。人家之前是小姐，如今是小主。哪里会和我做什么姐妹？
　　在外人安陵容的眼中，想是觉得自己被个幸运的馅饼差点砸昏，竟然遇上了这么好的一家子。然而在‘内人’我的眼中，对他一家的行径，唯赋以二字——虚伪。也为此越发的想离去。
　　此间，甄远道以千金市马骨的典故，在京城演了出戏，如今收了成效，为儿子买了匹绝世良马——闪电赛龙驹。据说，甄珩的兵器也是千金不换的宝器——隋唐年间天宝大将宇文成都的凤翅鎏金镗。
　　那日我去杂役房的路上，看到这一切，唯有凉薄冷笑而已。陆乘风说的不错——甄远道很有才，在用他全部的心血经营他现有的荣华富贵，经营整个甄家的未来。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厌倦心凉，而真正让我只想快快走开，一刻也不滞留的却是温实初那件事。扪心自问，补药事件后，我对温实初半点心思全无。并且由喜欢变成了空前的讨厌——世上竟有这样是非不分的愚人，在我眼里——他即便是个老实人，也是一个无底线向豪门极品美色致敬的老实人，乃至玩偶傀儡。
　　选秀之前，温实初为阻甄嬛参选，竟向甄嬛表白，被其甩了顿脸色后，羞惭而退。令人意想不到的，临进宫的那一日，他又托甄珩为甄嬛捎来信笺一封，上面只有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人字的最后一笔，颇为拖沓绵长，更蘸了洇湿的泪痕。可以想见他哀极坠泪的情景。
　　甄嬛看了一眼，便随手将信笺丢进火里，火舌一舔，烧燎个干净。先是森寒冷斥温之自作多情，后又狡狯而笑——来日宫中未必不是好事。
　　想要利用其的同时，又投以无限的鄙视。她如此不加遮掩，自有元氏素日教诲的功劳，万事从利出发，天经地义，何以为耻？她于从小对她痴心不改的温实初尚且如此，于我这个本不欲忠心她的奴婢妹妹又当如何？她心里只当我是个外室私生的卑贱之奴，何尝与我有半点亲情？
　　暗叫苍天——我要陪着这么恶心的人进宫？那我真是个傻子罢！
　　那日寻了个借口便冲出了快雪轩——再待下去，我会气闷而死。去了趟杂役房，回来的路上调整的心绪渐渐如常。正放缓了步伐走在九曲回廊之上，忽然见不远处的长廊里，安氏也在独自踱步。想来甄嬛与家人话别，没空陪她，她便落单了。满园艳丽秋光，潋滟如波，跌宕无穷，落于她一介穷乡僻壤，且无多见识的县丞之女的眼中，更加感叹宦门深如海吧。
　　感于甄氏一家的热情款待，安氏也肯将自己身世来历潦草说上两句——安氏名陵容，本一介县丞之女。父亲为官数年，家里也不是没钱，只是父亲对选秀不报希望，且她被省中总督看中，欲纳为妾。她不甘为总督之妾，宁愿为天子妃嫔。家里一个姨娘是她母亲的好友，也支持她此举，于是陪她一同上京来了。她前来应选，一为光耀门楣，二为自己瞎了眼的正室母亲提高正室地位，不为妾室所欺。
　　好在入京有贵人相助，当真是大幸。她在和甄鹮说这些时，并没有提我，而是真的感念甄寰。秀场之内，她正拿着随身铜镜对镜簪花妆扮，不想被个姓梁的秀女看不顺眼，大加奚落，是甄环和眉庄二人上前一同为她解围，且欲赠其首饰钗环增色。安氏虽拒了，但也感念在心。

　　安氏身材欣长婀娜，如今又一身华丽曳地宫装，独立风月长廊，又为这府中的秋光增色匪浅。
　　快雪轩的门口，甄珩不知何时出来了，也在长廊上踱步，看他两腮微动，像是咀嚼着什么，一副神思无限之态。
　　两厢走个对面，安氏略略踌躇，还是贴着回廊边缘慢慢走了过去。她或许是要回春云轩吧，甄珩足下之地，却是必经之路。甄珩微躬身躯，满面笑容道：“问陵容小主的安。小主前日说的咀嚼丁香花蕾，可以缓解牙痛。珩今日一试，果然见效。珩多谢陵容小主了。”
　　按理臣子见天子的女人，都要大礼参拜的。安氏也不在意，只细声细气的客气了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公子实在客气了。”说着，微福还了一礼，继续向前走去。
　　安氏的脚下是个向上的三级台阶，她小心的提裙上了阶，但披帛，裙摆还曳在阶下。未知有意无意，甄珩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却踏了安氏的裙摆。安氏不知何故，登时滞住了脚步，口中轻轻惊呼了一声，身子一仰，遥遥竟要倒下来。甄珩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脚踩了对方的裙摆，忙松了脚，回转身道了一声小主小心，双臂已张开了来。
　　我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出了曲折回廊的拐角，一把狠力推开了甄珩，伸手恰恰接住了安氏倒下来的身子。只见她吓得紧闭双眸，花容失色——“小主莫怕，是浣碧！”我温言道。
　　安氏这才睁开眼睛，眼中惊现一丝喜悦和亲密之意，脱口道：“怎么是你？”
　　我扶她起身站稳了身躯，道：“奴婢正好走过来，看到小主不知为何仰下来，情急之下，上前推开了大公子！”顿了顿，才向甄珩笑道：“奴婢生怕此事坏了安小主和大公子的名声，一下子手重了，大公子不怪奴婢吧？”
　　甄珩此刻正含怒盯着我，一手抚着额头——我方才用力过猛，竟推得他撞在了一旁廊柱上，额头竟起了个红肿的包块。眼见我和安氏都看着他，忙换了副形容，揉着额角，无奈笑道：“原来是浣碧啊，真是多亏你了！你这是从哪里来，我方才竟没看到你。”
　　你只顾觊觎美色，自然注意不到我。我心中暗想，面上只是一笑：“奴婢从杂役房来，还要多谢大公子海量宽宏之恩。”
　　“不客气，我还有事，就告辞了。你代我好好陪陪安小主吧。”甄珩语中微显惋惜之意，转身去了。看他身影，似乎有些悻悻。
　　“小主的裙摆被踩脏了呢！奴婢代为拍打干净。”我小声说着，俯下身去，伸手拍打甄珩脚踩过的荷叶裙摆一角，刻意看了安氏一眼，才站起身来。不是想要结盟吗？我偏要你们先结了芥蒂。我心中暗暗冷笑。
　　安氏的脸色果然惊疑不定，许久才道：“浣碧，多亏你相助。”
　　目的已达，我微微自得，淡然一笑：“小主客气了！”说罢，转身要走。
　　忽然，手被安氏拉住了，且被轻柔唤了一声——“浣碧妹妹。”
　　我微微一愣，回转身一笑：“小主唤错了。奴婢可不是小主什么姐妹，我家主子小姐才是。”
　　安氏罗帕掩口，低首轻笑了：“好个心高气傲的小奴婢……”
　　我登时有些尴尬，不悦道：“小主因何发笑，奴婢说错了什么？”
　　安氏拉着我，将我按着在回廊边的美人靠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笑向我道：“那日宫里来的方若姑姑在快雪轩中来教导甄姐姐和我宫规礼仪，顺便说起宫中前事，言中涉及当今天子的两位皇后，你为何要问——听说当今皇后是庶出？”
　　“这……”我一时有些语塞，强言道，“奴婢只是好奇而已。”
　　安氏不以为然：“我可看到甄姐姐别有深意看你一眼呢。”
　　“奴才失言，是主子教导失当。小主生气，也在情理之中。”我坦然道。
　　安氏无言看了我半晌，温然一笑：“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隐秘，旁人多知无益。只是有句真心的话，要同妹妹你一个人讲。”
　　她三番五次柔声细气的叫妹妹，我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看看四下无人，便和声道：“小主有什么话要对奴婢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