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报！”月黑风高的夜晚，有士兵单膝跪在真田面前，营帐正中，炭火正熊熊燃烧，火焰随着帐帘被掀开而被冷风吹得晃动。
　　“讲。”强压着心中火气，真田才保持了声音的平静，但深沉冷酷的声音还是让人有些胆怯。自从军以来，真田何时尝过如此败绩，不仅被人杀得人仰马翻，还被困死在营地，突围不出的情况下，连粮草也被劫去一半。他心中的愤怒，任何人都能理解。
　　“陌辽有使者前来求见，一行共二十四人。”
　　“来者是谁？”星夜到访，总不至于是忍足亲自前来。是那个叫凤长太郎的年轻将军？
　　“手冢国光。”
　　“什么？！”
　　“使者自报名姓，是手冢国光无误。”士兵低着头老实回答真田的问话，方才那个看似文弱却毫不输了气势的年轻男人报的确实是这个名字。
　　“让他进来。”手冢居然会突然出现，这着实让真田吃惊，连骑马射箭都不会的手冢是以什么身份来到前线，来找自己又有何事？
　　“别来无恙，真田。”清冷的声音打断真田的思考，独自站在真田面前的正是三月前辞别的手冢。
　　抛开身份，只以姓氏相称，这是两人初见那日便做出的约定。恍然六月，物是人非，此时的他们，竟然站在针锋相对的两极，水火不容。
　　“找我何事。”沉默半晌，真田最终阴沉着脸冷冷发问。面前冷清如月的男子曾令他倾慕，如今他竟连他的姓氏都叫不出口。怪只怪，他是觞国皇帝，他是陌辽重臣。
　　真田敌对的态度没有让手冢的情绪发生任何变化，设身处地，真田落得如此窘境，换成任何人恐怕都无法保持友好。手冢不说话，视线淡淡扫过帐中的侍卫，“让他们出去，我便告诉你。”
　　“……”真田再度陷入沉默，三月不见，他何时竟修成如此气势，这恐怕不是因为陌辽占了上风的缘故，而是手冢自身的变化。
　　“堂堂觞国皇帝，该不会怕一个不懂武艺之人在这帐中对你不利。”坚决的态度不可动摇，手冢迎上真田的目光，心想今日不可出一点纰漏，一切必须完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思及此，凤眼中的凌厉更甚，摆明了他的把握十足。
　　“都出去。”得了命令，侍卫们立刻一个接一个走出帐外。真田看着手冢，神情凝重，“现在可以说了。”
　　“我今天来，代表的是陌辽四皇子迹部景吾，”甫一开场，手冢就亮明自己的立场，以表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的重要性，“陌辽要求停战。”
　　本就纠结的浓眉因手冢的话而锁得更紧，迹部景吾，停战，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解释之前，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手冢从怀中取出三封书信交给真田，“字迹是谁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真田疑惑地接过，这字迹他太熟悉，不是别人，正是柳生。柳生写“丿”时笔尾会向左上撇去，真田可以肯定，确是柳生亲写无误。
　　真田抬起头看了手冢一眼，手冢料定真田会有此反应，只是示意他将信读完。真田抖开信纸一列列读下去，脸色由严肃变得铁青。看至第三封信末尾，真田的眼神已经变得可怕。第一封信是柳生向迹部发出暗示，第二封信大致介绍了柳生势力的情况，第三封信则是力劝迹部趁真田登基初始发起战争。
　　“柳生谋反，欲借陌辽之力将你除去，再取而代之。”看真田的表情变化，手冢就知道真田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于是保持着不带起伏的语调继续说道，“四皇子要你一句许诺，保证坐稳王位后再不侵犯陌辽边境。”
　　“他想如何？”迹部景吾，这个男人太可怕，他已经将所有的主动权都把握在手中。
　　“替你将柳生的势力斩尽杀绝，并承诺在他在位期间，陌辽绝不主动挑起战争。”
　　既坐得王位又保得太平，这样的条件太诱人，却也显得太不真实。“我凭什么相信？”迹部景吾是何等精明，他已经深有体会。他不会单纯到相信迹部会主动开出这等条件。
　　“比起柳生，四皇子更相信你。”手冢直视着真田的双眼，眼中没有一丁一点的动摇，从那双琥珀般清澈的眼中，真田只能读到真诚。“如果你非要亲眼看见陌辽的诚意，我这就可以办到。”
　　“什么意思？”真田微眯起眼，思考着手冢所说的办到是指什么。
　　手冢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门口掀开帐帘，冷风灌进帐篷，火焰再度开始跳跃。
　　帐帘被放下，真田睁大双眼看着跟随手冢一起进来的两人，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年不见了，弦一郎。”
　　柳莲二，他记挂了十几年的挚交柳莲二，此刻正站在他面前，身边还有一个黑发黑瞳，十四五岁样貌的少年。

　　“……莲二？”迟疑半晌，真田才叫出眼前之人的名字。不会错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绝对是他怀着愧疚与想念的心情记挂了十几年的柳莲二没错。
　　“赤也，这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觞国皇帝真田弦一郎。”柳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侧的切原，语气平静。
　　“什么？”比起柳的平静和切原的冷淡，真田的反应显然激动不少。弟弟？柳的发言冲击到了他十几年来的观念。
　　“不错，赤也就是你的弟弟，姓氏来自他的生母，名字也是他的生母取的。”真田的反应全在柳的预料之中，当年他们以一个死婴伪装成切原骗过真田母亲，这事真田全然不知。“那个死婴并非你真正的弟弟，今天我来，就是要把实情告诉你。”真田的情绪渐渐平静，柳保持着平稳的声音说下去：“我带赤也逃往陌辽，是陌辽的皇帝秘密保护着赤也，直到现在。”
　　“……”真田打量着小半个身子藏在柳身后的切原，少年黑亮的眼眸写满无邪，眉眼的模样确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
　　真田向前走去，切原只是回望着真田，不靠近也不闪躲。
　　“赤也。”真田尝试着念出切原的名字，柳是不会欺骗他的，面前这个少年，一定就是他的弟弟。
　　“真田，”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手冢忽然开了口，左手一拦就将切原和柳挡在了自己的手臂之后。被阻拦的真田转头看向手冢，直接撞进了手冢清冷坚定的眼神之中。“陌辽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你的答复呢？”
　　“……”只顾着沉浸在与柳重逢和重获弟弟的情绪之中的真田被手冢唤回了理智，现在不是手足兄弟欢聚一堂的轻松时候，他是觞国皇帝，他面临的是关乎几万军民生死的大事。冷峻的眼神凌厉如刀，真田意识到他刚刚的忘情表现已经将他置于更加被动的局面。“你威胁我？”
　　“如果想要威胁你，我不会带他们来你们的大营，而会把他们悬在城楼。”眼见真田的眼神从惊喜转为冷冽，手冢面不改色，声音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陌辽只要你一句承诺。”
　　“我如果不答应呢？”
　　“三日之后便是你的死期。”能当着真田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话，恐怕也只有手冢才能做得到。换做别人，真田会勃然大怒，但偏偏手冢直直望进他的双眼，仿佛连他内心的妥协和动摇都看得明白晓彻，“我会和我的兄长一起，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觞国军士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手冢国光。”自从相识以来，真田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出手冢的名字，手冢的话激怒了他，但他仍强压着怒火逼自己冷静，谁让手冢是他爱慕的对象。否则，口出如此狂言，他早已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我敢只带二十人前来，你应该清楚我的觉悟。”怎样隐藏，真田眼中的怒意和杀气还是掩盖不了的，就算是手冢也会觉得紧张，但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迹部景吾，是整个陌辽，他没有任何理由软弱或动摇。“如果在陌辽保护并归还了你的挚友和弟弟的情况下，你仍坚持与陌辽为敌，我只能认为你与柳生比吕士是一丘之貉，已经深入觞国腹地的军士会向你还是柳生挥戈，我不会做任何保证。”
　　“……”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决定权在你手里。”
　　真田不说话，只是以深邃的目光看着手冢的眼睛，视线不肯偏移一点。手冢说的话句句在理，如果不与陌辽合作，他将不得不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被前后夹攻，而如果接受陌辽的条件，他不仅可以摆脱困境，还可以铲除柳生的势力，坐稳王位。困而不出的情况若是再持续下去，军心很难不动摇，如果手冢所说是真的，陌辽军士已经深入觞国腹地，那么，断粮草也好，围杀全员也好，都不是天方夜谭。
　　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最终，真田长出一口气，敛去了眼中的敌对情绪，“要我怎么做。”
　　真田肯松口，手冢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掌心沁出的汗水没被人发觉，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早已狂跳不已。
　　“三日后，率领你的部下再攻獠方城，与陌辽的军队佯战，埋伏在觞国内部的陌辽兵士会奇袭柳生。”手冢没有将更细节的内容告诉真田，而是尽量言简意赅。“事成之后，陌辽会第一时间迎你回朝。”
　　“我拒绝。”说到底真田还是无法信任陌辽，放任他们长驱直入，直打入国都去，如果这是迹部的奸计，到时他岂不是整个国家都丢了？“奇袭柳生必须由我的亲兵来做。”
　　果然如忍足所料，真田就算处于劣势也不会任人摆布。“明日我就会将桑原将军连同劫走的半数粮草一并归还，如果你坚持，就派他带五百人秘密到雁翎与我兄长会合。”
　　“他果然是被你们俘虏了。”真田看着手冢，战争的发起缘由他已经大致猜测得到。是陌辽自己烧了自己的大营还嫁祸给觞国，并且软禁了桑原以防暴露。“这就是你所说的陌辽的诚意么？”
　　“为了陌辽，就算是违背道义的事，我们也会去做。”手冢的回答相当于变相承认了陌辽的不义之举，再说真田已经做出让步，在这件事上陌辽应当适当让步，给真田一个发泄怒气的途径。
　　“……手冢。”真田看着手冢，语气忽然就变了。这一声，应当算是今天他语气最为平和的一句，但那双眼中所包含的情绪，却是那样复杂难懂。
　　“你变了。”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手冢的心狠狠震了一下。
　　压下险些涌上来的情绪，手冢保持着他的冷静。
　　“我早说过，你如何看待我的兄长和四皇子，就如何看待我。”每个人都是会变的，而我改变得尤其多。真田，手冢国光已经不配被你坦诚相待。“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太傅和切原，就还给你了。”说完，手冢转向柳和切原，“有缘再会。”
　　“保重。”
　　“手冢，”看着手冢转身便走的背影，真田忽然说出这句话，“真田弦一郎的箭永远不会瞄准你。”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他太多的用心，手冢国光，是他注定逃不了的劫数。
　　“……”脚步顿了顿，手冢头也不回地走向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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