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爱情？

　　我还记得晴惜姐姐提起二皇子时，眼里的柔情，而千春的爱情，绝非一时冲动。她爱八哥哥，就像我也爱着青一样。

　　“抱歉，你真的了解你爱着的是什么人么？”她回头，而我顺着视线望去，只见青端坐在轮椅里，脸色苍白如纸，就连曾经漂亮的金色头发也暗淡无光。

　　“关你什么事！！”千春恶狠狠地瞪过来，随即转身哭着跑开了。

　　八哥哥只是默默垂首，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没入黑黝黝的密林。

　　我蹲下身靠在青身侧：“你怎么出来了？身体还好吗？”
　　他却没有答我，而是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哎？”
　　“是朔日。”他眯起眼睛望向八哥哥离开的方向。

　　我心跳加速，当年八哥哥就曾在朔日失控，虽然我至今还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晚他大概不会呆在附近，祈祷那个叫千春的女孩儿不要跑太远吧。”他蹙紧眉。

　　“那你不早说！！！快点去追千春姐姐啊！！！”我心里早已充满不安，虽然我相信以哥哥的性格，是绝不会伤害无辜的，可是他若失去理智，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看着我，有些局促：“我…嗯…我以为你知道。”
　　我随即抓了抓后脑：“对不起，青，我没有在怪你，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她回来要紧。”

　　他点点头，垂下眸子，摸出骨哨，吹了两次，片刻后，小白银已经越过一大丛茂盛的灌木，蹦到他面前，又兴许嗅到几个一直在旁边偷窥的家伙，于是转身龇牙咧嘴地示威，躲在角落的几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直至我和青小心翼翼爬上猃狼的后背，他们才再次鄙夷地看过来。

　　西迦的树林低矮茂密，到处都是带刺的灌木，小白银难以舒展四肢，它不悦地眯起眼睛，然而青的身体状况，又着实需要这个代步工具。它闻过千春姐姐借我穿的衣裳后，便带着我们在林间穿行，看着复杂的地形，感觉分分钟都有迷路的可能。令我和青意想不到的是，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却有胆量跑到如此危险的地方，看样子定是非常伤心所致。

　　从太阳初升，到燥热的正午，我开始越来越没有耐心，因为青的眉宇间，已经堆积起疲惫，要不了多久，天光便会转暗，到时搜寻的工作会愈加困难。

　　好不容易绕过恼人的灌木丛，终于看到了那个蜷缩在火堆边的熟悉身影，我急忙从猃狼背上跃下，奔向她：“千春姐姐！！！快跟我们回去！！！这里太危险了！！”
　　胸中充斥着令人烦躁的不祥之感，我能感觉到八哥哥身上的异变正在临近，于是只能祈祷他失去理智时，别发现我们的踪迹。

　　“为何，是你们？”她的神色多出失落，我相信，那是因为姐姐在等的是另外一个人。
　　“不用等了，今日他不会来找你……”青绕过我，淡漠的眼里不含丝毫感情。
　　此话瞬间激怒了千春：“你知道什么？！！凭什么说他不会来找我？！你很了解他么？！！”

　　青脸色难看：“我确信我比你更了解他……我只问，你可曾见过他的脸？难道从不疑问他为何与常人不同？”

　　“我不在乎！！！”她眼含热泪，“我爱他！！无论他是什么样，我都爱他！！！”
　　“那你为何在听闻他是人类时欣喜？”青的神色已经冷若寒冰。
　　“你说什么？”看得出，千春坚定的神情有了几分动摇，过了数秒，才苦涩地咬紧嘴唇。

　　“姐姐，你听我说，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太危险了！”
　　我急不可耐，可她抬起头分外坚定：“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求求你！我……”

　　青打断对话：“墨雪，别白费力气，我们带她去见七夜便是。”
　　我反驳道：“怎可以呢？！！你明知道会有危险啊！！再说哥哥他……”
　　“你不信我么？”青漂亮的绿色眼眸深深望进我的心里，“我会保护你们。”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是黑荷的寄主。无需担心。”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抬手操纵着藤蔓将我们一并托举到猃狼背上。千春姐姐惊呼，我再顾不得与青争执，只能先安抚坐在身后的人。

　　末了想到即便是于心不忍，也明白秘密迟早得让姐姐知道。便紧紧扣住青的双腿，替他稳住身体。

　　做好准备后，青拍了拍小白银的颊侧，那白色的大家伙接到命令，呼得一跃而起，攀上粗壮的树干，锋利地脚爪陷入树皮，带着我们在树顶狂奔，相较于盘踞在灌木里，它可能更喜欢自由的风声。
　　青体贴地用藤蔓将我们紧紧固定，看到天边已然泛起血色，我想黑夜即将降临，噩梦亦要启始。

　　待闻到熟悉刺鼻的腐臭，我知道我们已经距离哥哥不远，千春下意识用手堵住口鼻：“这气味，是……”

　　“没错，是七夜。”我懂青的用意，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无人比他更理解哥哥。千春姐姐必须接受事实，无论是多么残忍的事实，否则她怎配说出爱。
　　然而，她眼里早已经涌现出绝望。

　　我下定了决心才开口问道：“青，西迦拥有红莲，这我知道，可是哥哥为何会有那异于常人的外表？青作为黑荷的寄主，也并没有像哥哥那样……”
　　“那是红莲的诅咒。”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道，“你已知道红莲不似黑荷具攻击性，因而与黑荷不同，他拥有守护兽。所以获取红莲的家族，不得不承受世代被红莲的守护兽附体的命运，我没猜错的话，承受诅咒的应该是王族第七位后代。”青微微侧过头望着我：“他是你的七皇兄？”

　　“哎？”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当年在结界中，唯有墨白哥哥不受待见。他先于八哥哥出生却并未受影响，因而不是王族的事父亲和母后早就知道。原是他被欺负，被抛弃，最终只有死亡的命运，都早已注定。当年他试图杀害父亲，心中的恨意现在我已无从知晓，只道是王族的厄运偏偏无形中牵扯到无辜的墨白哥哥，我心有不甘，甚至途生怨恨。
　　下意识紧紧拥住青。他的背绷直了些，末了腾出手很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然而我们还没有完全靠近，小白银的喉咙里就已经发出“呜呜”的畏惧声音，不肯迈出一步。青安慰它几句，它才继续颤颤悠悠向前。密林逐渐稀疏，气味则越来越浓烈，我甚至已经开始不间断地闭息。
　　透过树影，不远处就是悬崖，小白银终于在放下我们后，“嗖”得消失在林间。
　　我替青理了理衣裳，千春姐姐则蹲在角落干呕。
　　拨开最后的屏障，终于同哥哥相对。原本背过身的他，听到响动，警觉地回过头，饶是逆着夕阳，看不真切，那不带面具的脸孔上，深色的鳞片依然反射着骇人的寒光。

　　千春姐姐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她呆呆望着眼前的情形，甚至忘记捂住嘴巴，随即奋力呕吐起来，就连我身侧的青，也有些意外于他的长相，微微蹙起眉头，咬紧了下颌。

　　哥哥反应过来，转身欲跃下悬崖躲避。
　　然而……
　　“你别走！！！”千春姐姐嘶吼，谁都没有想到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哥哥不得不出手将险些跌下悬崖的她拉回来，她直视哥哥那骇人的脸孔，泪流满面：“你，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哥哥呆呆地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立刻后退几步。千春姐姐并未来得及等到他的回答，太阳沉入山脚，下一秒，哥哥双膝跪地，发出一声野兽的嘶吼，震彻山谷。
　　青一手撑地，另只手放出藤蔓，说时迟那时快，已将千春姐姐拖了回来。

　　我们互相依偎，惊诧地看着哥哥的身体发生变化，他的皮肤，他的骨骼，他的肌肉，被撕扯地“咯咯”作响，整个躯体都在越来越趋近怪物的形态，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撑破。他跌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触到我们的视线，便试图再次滚下山崖。青发现端倪，便用藤蔓紧紧将他捆住，千春回神，攥住青的衣领撕扯：“你做什么？！！别伤害他！！！”

　　“姐姐，不要！！！快放手，青是要保护我们啊！！！”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恐怕她真会掐死青也说不定。

　　不满地瞪视过之后，哥哥已完全变成了那可怕的怪物。

　　他浑身紫黑的鳞片随着呼吸一开一合，脊背隆起，白森森的脊骨暴漏在外，四肢都已化作锋利的爪子，白色透明的眼珠中心，是浅紫色的瞳仁，被一片白色的薄膜包裹着，巨大的嘴巴里，参差不齐生着许多尖锐的牙齿，仿佛一口便能吞掉人的半个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人形。

　　青犹豫地划着轮椅朝他靠近，我和千春姐姐则小心地跟在后面。那怪物转开视线，不肯看着我们。

　　“你，还有意识的么？”青惊愕地瞪大眼睛。那怪物转过脸晃了晃脑袋。眼里似乎也是不解。黑荷的藤蔓“哗”得散开。我们终于看到了他的全貌，丑陋而又可怖。然而，青说得没错，他还有人类的意识。

　　夜色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青在近旁已经生了火，我们围坐取暖，哥哥身上的鳞片反射出橙色的光，他的唾液将身前的地面腐蚀出一个小坑。千春姐姐则抱着膝盖沉默不语，双肩依然有些发抖。

　　“会痛么？”她含着眼泪，抬头看着哥哥，兴许在一起呆得时间久了，我们逐渐适应了他身上的气味。

　　姐姐像是着了魔，走向已是怪物形态的哥哥身侧，想要伸手抚上他的身体。
　　“别动，有毒的。”青抬手阻止。千春姐姐略显寂寥地又蜷缩起来：
　　“你们，都是王族的人……真是意外……”她苦笑着看向青，“是你卷起战争害我们家破人亡，却又是你救过七夜的命，讽刺……我想我不会再阻止你们带走他了。”

　　“难道说，你……已经，不再爱哥哥了么？”我的心凉了半截。
　　她回头看着哥哥，却泪眼婆娑：“不，我爱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倚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他是什么样子，我都爱着他。只是，只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他啊……”

　　我懂得千春姐姐说出此话的用意。

　　朔日，哥哥之所以还维持人类的理智，不是他现在的力量强大，而是因为青体内的黑荷压制了他躁动的怪物之血，否则，他早不受控制，就像当年伤害我一样，去伤害别的人。

　　“我是哥哥的妹妹，我们也是你的亲人！”触到哥哥的眼睛，我终于鼓起勇气，“很对不起，姐姐，请原谅我的自私，若医治好了青，我保证会让哥哥回到你身边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紧抿着嘴唇，随机抹去眼里的潮湿。然而，那眉宇间的心事重重是掩饰不住的：“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一起回来的。”

　　隔天，打理好行装出发，姐姐的眼泪和着风低低吟唱临别的歌谣，她踮起脚尖，隔着面具吻别，前路艰险，我仰望天空，倒吸口气，胸中只希望还能有运气逃过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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