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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学生
巷子外的世界是另一副模样。刚拐过一个街角,潮湿发腐的空气就被空调外机吹出来的、带着香水味的冷风给取代了。徐燕风脸上的得意劲儿还没完全下去,指尖捏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盘算着明天是买包好烟,还是给那台破旧的二手游戏机充点值。
“真的吗?太好了!”徐燕风出了电梯,还没走到自家门口,老远就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还有阿嬷喜出望外的喊:“哎呀,尹先生,您来得可真是时候……不瞒您说,我这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要为那小子操心!他爸妈,就是我儿子儿媳,好多年前就跑了,到现在没个消息,这小子缺管教,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哎哟,造孽哟,造孽哟!”这熟悉的声音让徐燕风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渐渐僵住,好像又想起了那些不愿提的过往。
谁呀,家里来客人了?徐燕风疑惑地推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燕风!快过来!”阿嬷看见他,大声喊道,“这位是政府派来的专员,尹先生。快打招呼。”徐燕风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专员来我家干嘛,难道是分到大房子了?”
阿嬷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徐燕风,对吧。”尹柏萧心里觉得这男孩挺有意思,说话声音平稳,没什么情绪,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劲儿。
徐燕风心里“咯噔”一下。对方不是警察,也不是学校的训导室长,是政府的人。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干的那些“好事”——偷牌骗老头钱,应该还不至于惊动这号人物吧?难道是前几天跟沈俊晗打架的事?他下意识地站直了点,把手里那点零钱悄悄塞回裤兜:“是我。有事吗?”
“徐燕风,19岁,号称怪才,学痞。上课总趴在最后一排睡觉,可老师突然提问,竟能迷迷糊糊站起来,不仅答得上来,还能引申出没讲到的内容。数理化生几乎全是满分,文科也不差,总排名年级前十。更怪的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篮球打得好,游戏段位高得吓人,还组乐队,自己写歌。老师亲眼见过你在数学考试前十分钟还在操场上打篮球,满头大汗冲进考场,结果还是全班最高分。”
阿嬷听着,只觉得丢人……这样的学生,简直是在挑衅常规教育!徐燕风却皱起了眉。这些成绩是他刻意抛在脑后的东西,像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徐燕风,不是眼前这个在贫民巷里骗老头零花钱的自己。
“根据你的学业表现、体能测试记录(虽然只是中学基础的)以及……综合评估,”尹柏萧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你已被列入圣保罗医学院的特招名单。恭喜你。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他顿了顿,好像在等徐燕风脸上露出预想中的狂喜、激动,或者至少是荣幸。
可这小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一种冷冰冰的、慢慢凝固的东西。客厅里静得吓人,只有老旧冰箱的压缩机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尹柏萧大概把这沉默当成了震惊,接着说:“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去。”三个字,清晰、平静,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打断了尹柏萧那公式化的话。
空气彻底冻住了。
“你不去?那你想去哪里?!”阿嬷又是一阵训斥。尹柏萧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极具压迫感,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大男孩——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还有破洞,身上带着街巷里特有的烟味和汗味,脸上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他刚刚说出的拒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显得格外荒诞。
“你刚才说什么?”尹柏萧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我说,我不去。”徐燕风重复了一遍,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医学院?特招?谢谢,没兴趣。”
“徐燕风,你要气死我!这是出路啊!这是光宗耀祖……”阿嬷气坏了。“出路?”徐燕风忽然笑了,是一种跟他年龄不符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冷笑,“出路就是穿上你们这身衣服,然后被送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或者坐在某个亮得刺眼的实验室里,等着被‘综合评估’下一个项目?像小白鼠一样?”
他往前挪了半步,直视着尹柏萧的眼睛,那眼神让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心里都莫名一紧。
“挺好的了,大专员。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打打牌,赚点小钱,呼吸……自由的空气。”他深吸一口气,好像家里这浑浊的空气比什么都香甜,“比起被你们‘特招’,我宁愿在巷子里跟老头们打牌打到老死。”
“你知道拒绝征召的后果吗?”尹柏萧语气依旧低沉,却没发火。
“后果?”徐燕风耸耸肩,摊开双手,那姿态跟刚才在牌桌上摊牌宣布胜利时一模一样,“能有什么后果?把我抓起来?送我上军事法庭?就因为我不想当医生?拜托,瑆洲是法治社会。”他语气里的轻佻,还有那种看透规则却毫不在乎的劲儿,让尹柏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习惯了服从、荣誉、秩序,从没遇到过这样软硬不吃,把天大的机遇当成粪土的年轻人。
尹柏萧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好像想从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底下挖出点真实想法,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缓缓点了点头:“好。但是过不了多久,你会明白不去圣保罗医学院的后果是什么。”声音听不出喜悲,“希望你不会后悔。”
“慢走,不送。”徐燕风侧身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尹柏萧接着来要找的第七个学生,正好又是徐燕风的发小。卢昀晞。
夜深。海豚湾小区好像都睡熟了,窗外只剩几盏路灯,像累坏了的守夜人,昏昏黄黄地亮着。那点微弱的光,和屋里一盏暖黄的台灯遥遥相对,在寂静里圈出一小块温暖又安静的角落。卢昀晞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只有他手指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纸页时,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台灯柔和的光洒在卢昀晞脸上,让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像蒙着一层梦幻的薄纱。他那长长的、微微卷曲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影子,随着目光移动,影子也轻轻晃着,像在讲着没人听见的故事。高挺的鼻梁像座小小的山峰,线条硬朗又不失秀气,和轮廓分明的嘴唇搭配得刚刚好,像是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偶尔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滑到额前,他会不经意地抬手,动作轻缓又优雅地把头发拢到耳后,这姿态好像练过无数次,其实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书桌上,几本叠得整整齐齐的书静静放着,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印着《荒原》两个字,书页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微微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能看出卢昀晞和这本书聊了很久。每一个批注都是他思考的痕迹,是和作者隔着时空的对话。旁边摊着一本皮质笔记本,细腻的质感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纸页上是他清隽有力的字迹,墨迹还没全干,飘着淡淡的墨香,像刚冒出来的思想火花。
他完全沉浸在阅读里,读到某处忽然有了想法,灵感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只见他赶紧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这静夜里成了唯一的旋律,像指尖在跳舞,跳出思想的调子。写到兴头上,他的眼睛会一下子亮起来,那光芒像夜空中突然闪了一下的星星,亮得耀眼,透着心里的激动;可要是卡壳了,他会下意识地轻轻咬着下唇,眉头微微皱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那股专注思考的样子,好像要把难题都揉碎在这皱眉里。
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墙上的钟悄悄滑到了凌晨两点,他却一点儿没察觉。这会儿,整个世界好像都缩小了,只剩下这一张书桌、一盏灯、一本书、一支笔。窗外的风像个调皮的孩子,偶尔撩一下窗帘,送来一丝凉意,像是在提醒他时间不早了,可他也只是无意识地拉紧身上的薄毛衣,目光始终没离开书页,完全泡在文字的世界里,和书里的思想共鸣,和作者的灵魂对话。
这份专注的神情,让他本就好看的脸更添了几分动人。他的美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类型,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气质,像从古典画里走出来的少年,带着点与世隔绝的韵味,和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进了这方安静的小天地,像一颗在夜里独自发光的星星。
终于写完一段,他放下笔,轻轻往后靠在椅背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抬手揉了揉眼角,缓解眼睛的酸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满足的笑。这笑容像深夜里悄悄开的昙花,就算没人看见,也真实又灿烂,是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欢喜,是对知识的追求、对思想探索的满足。
夜更沉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漫开来,可他还坐在灯下,和文字作伴,和思想共舞,好像不知道累,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享受着这份宁静和孤独,在无尽的知识海洋里摸索着。
……
“啊?真的吗?政府看中我的文采了?”听完不速之客尹柏萧说明来意,卢昀晞的反应和徐燕风完全不一样。他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眼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惊喜,紧接着差点高兴得跳起来,那股兴奋劲儿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贝——他知道被特招意味着国家认可了自己某方面的本事,这是多大的肯定和荣誉啊,怎么能不高兴呢?
尹柏萧看着卢昀晞又激动又笃定的样子,心里立刻明白,要说服这孩子根本不用费多少口舌。他的目光在屋里随意扫了扫,屋里飘着淡淡的书香,墙上挂着几幅透着文艺气息的画,和卢昀晞的气质特别搭。“家里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尹柏萧把视线收回来,问卢昀晞。
“他们出去看电影了,今天是他们结婚25周年纪念日。”卢昀晞脸上带着暖暖的笑,解释道。接着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透着坚定,补充说:“其实不用跟他们商量,我已经成年了,我的未来我自己规划。”尹柏萧心里暗暗想,这小子不愧是喜欢文学的,说话条理清楚、头头是道。既然这孩子这么通情达理,谈话这么顺利,他话锋一转:“徐燕风是你发小吧?”
“是啊,他怎么了?”卢昀晞听到徐燕风的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担心,赶紧问道。
“我刚才去找过他,那小子太倔了,一口就回绝了。”尹柏萧微微皱起眉,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想起刚才见徐燕风的情景,那态度坚决得很,好像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那你是想让我去劝劝他?”卢昀晞一下子就明白了尹柏萧的意思,试探着问。
“不用,劝了也没用。对付不受管教的人,就得用点不按常理的事来教训教训……”尹柏萧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了些,好像已经有了办法。说完他看了看时间,起身准备走:“不早了,不打扰你了……考完试记得过来报到。”一边说一边理了理衣服,打算离开这个满是文艺味儿的房间。
卢昀晞见状也跟着站起来,把尹柏萧送到门口。“好的,尹教官您放心,我肯定按时到。”他笑着说,语气里带着点感激和期待。尹柏萧点点头,转身走了。卢昀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担忧。他知道徐燕风性子犟,不知道尹柏萧说的“不按常理的事”会是什么,只希望发小别因此受太大委屈。
尹柏萧走出小区,正好撞见沈俊晗把摩托车停在路灯下,正吞云吐雾地抽烟。“哎,这么巧,世界真小。”他走过去用力拍了拍沈俊晗的肩膀。沈俊晗看见他,也不惊讶,问:“干什么?”
“明天要去你家家访……等着吧。”
次日。沈家别墅静立在绿意盎然的中产小区深处,爬满墙的常春藤像给它披上了件翡翠披风,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米白色的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它就像一位从容的东南亚绅士,穿着熨帖的亚麻西装,浑身透着慵懒舒适的气息——廊下的藤椅随意放着抱枕,庭院里的鸡蛋花静静开着,却又在细节处藏着精致,雕花的栏杆打磨得光滑温润,连门口的石雕小象都透着精心养护的光泽。
尹柏萧站在雕花铁门外,目光扫过这栋透着殷实与格调的房子,心里暗自琢磨:能在这样的小区拥有一套带庭院的独栋别墅,看来这位名叫沈曼青的音乐教师,收入相当不错,日子过得定然惬意。
按响门铃没多久,门就开了。“原来是政府派来的专员啊,快请进,快请坐,喝杯茶凉快凉快!”沈家此刻似乎没什么人,应门的是沈曼青的老母亲。老太太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真丝旗袍,领口袖边绣着暗金色的缠枝纹,颈间一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温润的光泽衬着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更显得雍容。虽已七十岁高龄,她的身板却挺得笔直,迎客时脚步轻快,丝毫不见老态,尤其是金丝眼镜后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
“这天儿可真热,正好来杯冻顶乌龙解解暑。”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茶台,拿起那只精致的鎏金掐丝小壶,手腕稳当得像年轻时练过一般,琥珀色的茶汤顺着壶嘴缓缓流出,一滴不洒地注入小巧的骨瓷杯里,茶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的普通话里带着点南洋腔的软糯,听着格外亲切,可问话却干脆利落,没半点拖泥带水:“曼青出去给学生上课了,得晚些才回来。”
茶香袅袅中,她不动声色地把一碟冰镇的杏仁饼推到客人手边的茶几上,饼皮上的碎杏仁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尝尝,自家做的,解腻。”
“阿嬷,您别忙了,我不渴。”尹柏萧特意放轻了声音,尽量收敛自己身上那股常年在军营里打磨出的锐利气场,生怕惊扰到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从随身带着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边缘烫金、印着红色抬头的正式函件,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递到老人面前:“我来是想通知您家一个好消息,是关于您的外孙沈俊晗的。”
“他获得了圣保罗医学院的特招资格,这是相关文件,您看看。”尹柏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又庄重,他太清楚这份资格意味着什么,这可是能彻底改变一个家庭命运的莫大荣誉。
老太太虽说年纪大了,但视力却依旧很好,接过文件便凑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湿润,那神情里,却不全是单纯的高兴,还夹杂着些复杂难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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