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折风谷


      元姝快步上前。雪被刨开一块,下面露出一块巨石的棱角,石头下方是一条极狭窄的空隙,勉强能容两个人挤在里面。那块石头外缘,有几道极深的压痕,像是有人用手硬生生抠出来的。

      “从这里挖。”她沉声道,“小心。”

      禁军不敢怠慢,跪在雪地里扒石雪,动作却不敢太猛,生怕下面是真人,而不是已经冻透的尸体。

      不多时,有人哑着嗓子喊:“先出来的是……顾将军!”

      一截手臂先被从石下剥出来。

      那只手被压得血肉模糊,指骨几乎折成了怪异的角度,偏偏五指还死死扣着剑柄,像是在最后一刻也没肯松开。

      元姝看着那只手,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涌了一下。那一瞬,她甚至闻到了当年潼川城头自己手上、脚下那些混着血和灰的味道。

      “轻一点。”她声音压得极低,“别再折断。”

      又往里挖了一层,另一道影子露了出来。披风被血和雪糊成一片,整个人蜷缩在那一点狭窄空间里,背被顾长陵整个人挡在石头和雪之间,脸上沾着泥和血,就剩一点模糊的轮廓。

      是昭宁。

      “这里还有气!殿下还有气!”太医几乎是滚着扑过去,手指抖着去探她鼻息,随即在雪地里长长吐出一口气:“脉弱,但在!”

      元姝终于走近了一步,跪下,伸手按住昭宁肩膀:“别乱动。”

      昭宁被她这一按,迷迷糊糊睁了睁眼。意识显然还没完全浮上来,只是本能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嘴唇发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娘亲……你来了。”

      那一句“你来了”,就像从谷底深处爬上来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元姝只觉得心口那一块突然松了一寸,她想说“朕当然来”,想说“你再敢给朕失踪试试”,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在她盔沿上轻轻敲了一下:“闭嘴。”

      昭宁笑了一声,这一笑,整个人的力气像是被用尽了,脑袋一偏,彻底昏了过去。

      太医已经在吩咐人给她包扎,先挡住大出的血,再用棉毡裹住伤腿。

      另一边,顾长陵被几名禁军合力从石下抬出来,他整条右臂被巨石压得血肉不分,连甲片都被生生嵌进肉里,整个人却还保持着一个“撑”着的姿势——似乎连晕过去的那一刻,都不肯先垮。

      太医手都在抖:“陛下,这一条手臂……”

      “保命。”元姝打断他,“先保命。至于手,能保多少算多少。”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看着一地的血迹和雪:“抬回营,一个都不许再死。”

      说完这句话,她才觉得膝盖下面的雪冷得刀子似的,一直从靴底往骨头缝里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才发现指尖已经被冻得泛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刚才那一瞬攥得太紧。

      回营之后,整个镇北大营都像被一双手重新攥紧了。

      昭宁被安置在侧帐,伤虽重,却算不上立刻要命,太医给她上了药,又给她灌了些温汤,确认气息稳下来之后,只说“伤筋动骨百日养”,倒还保持了几分轻松。

      顾长陵则被抬进主帐,清创的过程漫长又残酷。

      太医要剪开那一片血肉粘连的皮和甲,要挖掉已经坏死的碎骨和肌肉,又要在血水里一针一针地接筋扎骨,每一步都在肉上动刀子。

      元姝没有出去。
      她没有像很多帝王那样在外帐等结果,而是坐在帘子这一侧的案边,披着斗篷,背靠着折叠好的软垫,一动不动地盯着案上的沙盘和军报。

      帘后是剪刀和刀片划过血肉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还有太医时不时压低的嘶声:“再剪一点,这里已经坏死了。按住,将军这会儿有反应……冷水,再多一点冷水……”

      顾长陵原本昏迷,被冷水一激、伤口一触,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那声音带着被从悬崖边硬生生拽回来的那种疼痛,本能又压抑,瞬间扎进元姝耳朵里。

      她指尖扣在案缘,压住那一下本能的抖。

      眼前沙盘上标出来的防线像是一根根细线,刚才还只是“战局”的符号,忽然间变成了她心里那一根根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好像只要她视线一松,那些线就会断。

      很多年前,太医也是这样在她身上剜箭、剪烂肉。那时候没有人坐在帘外,她自己咬着被子,算的是“再昏过去一回,会不会有人趁机把朕从这张椅子上掀下去”。

      现在帘外坐着的是她,帘里躺着的是他。身份像是被命运调了个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为此感恩,还是该觉得讽刺。

      帘后一个年轻太医忍不住抖声,“陛下,若要彻底清净,还需要再割深一层……”

      “割。”她头也不抬,“割完再缝。”

      她的声音稳得近乎冷酷,稳得太医都愣了一瞬,随后才想起这是他们这一行最需要的那种冷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炭盆里的火添了两次,帐外风声从急转缓再转急。帘子终于被掀开一个角。
      领头的老太医跪下来,额角满是汗:“启禀陛下,伤口已清,坏肉皆去。”

      “臣等合力接筋扎骨,按如今的药理,命保住了。”

      “手。”元姝只问这一句。

      太医沉默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顾将军右臂受压太久,血脉受损,即便日后痊愈,只怕难复旧日之勇,能否再举戈破敌……臣不敢妄言。”

      帐中安静得连炭火“噼啪”炸开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元姝慢慢从案边挪开手,看着太医那副惶恐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好像她这一声没吭出来,就已经是一刀砍在他们脖子上似的。

      “生不生锈,是你们方子的事。”她淡淡道,“能不能提戈,是他的事。”

      她站起来,斗篷下摆微微一晃,却稳稳地没有露出半点失态:“朕要的是人活着,不是一具只能立在庙里让人磕头的牌位。”

      她顿了一下,嗓子里那一点压抑已被逼回去:“都下去,今晚不许闲人入帐。”

      太医们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退下,只留两个最稳妥的近侍在帐外守着。

      帐内只剩炭火、药香,还有榻上一人、榻前一人。

      元姝走到榻边,顾长陵侧身躺着,整条右臂被厚厚的白布从肩包到指尖,连手形都看不清,只剩一些淡黄色的药粉在血渍边缘晕开。胸膛起伏很轻,脸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唇上那一点殷红,是刚才咬破留下的痕迹。

      她低头看了他很久。很多旧年的画面在那一刻一齐涌上来:
      潼川雨夜,他浑身是血跪在她殿前,说“臣来迟了”;
      回京大雪,他在主帅帐里被她一把拖上榻,僵硬得像个不敢动的木桩。

      那时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轮到她站在他的床边,听太医说一句“手未必还能提枪”。

      偏偏,他们就走到了这里。

      “顾长陵。”她低声叫了一声。

      他当然听不见。她抬手,指尖轻轻落在他脸侧那一小块没有伤痕的地方,划过一道已经被岁月磨平的旧疤,又停在他喉结附近,那里皮肤微热,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你总是这样。”她喃喃,“替朕挡刀,挡到最后,把自己挡成一副破甲。好在这一次,终究没先死在朕前头。”

      她收回手,在榻旁的小几边坐下,半倚着靠垫,斗篷披在身上,姿势看起来很随意,只有手指偶尔微微收紧时,才露出一点“她也只是人”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炭盆里红火暗下去又被近侍进来悄声添了一回。

      顾长陵才像是从很深的一口井里慢慢往上浮,先听见风声,再听见炭火轻响,最后才听见她极淡的一声鼻息,那种人放松下来时不易被察觉的微响。

      他试了试张口:“陛……下……”

      声音干得几乎只有一缕气,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按住了胸口:“再乱动,朕让你连左手也废。”

      顾长陵眼睫颤了一下,终于完全睁开眼。视线从帐顶粗糙的纹路往下移,看到的是灯火下她的侧影。

      眉眼里还挂着疲惫,可那一点锋利全在,黑发散了一缕在肩头,里甲没有完全解开,仿佛随时可以再披上重甲出帐。

      “陛下……”他勉强挤出一点笑,“臣……还在北境?”

      元姝侧头瞥了他一眼,“你若不在北境,朕何必在这里给你守夜。”

      顾长陵下意识想动动右手,被那一圈绷带和肿胀的疼痛硬生生拦住,只能僵了一下。

      “别乱动。”她凉凉道,“太医费了多大力气才没让你整条手臂彻底废,你若现在拆他们的功,明天就让你跪在营门口给他们赔礼。”

      顾长陵老实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臣……失礼了。关城守不稳,又叫殿下涉险。”

      “闭嘴。”元姝打断他,“再说这些废话,朕现在就把你抬到昭宁床前,让她醒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这副半死不活还认错的样子。”

      顾长陵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眼里那点死撑着的劲卸下来一些,整个人往榻里沉了沉,像是终于允许自己“活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得几乎贴在地上:“折风谷那会儿,臣撑着石头,只想着一件事。”

      “若这回战报回去写的是‘顾长陵战死,储君不知所踪’,陛下……”

      他顿了顿,“怕是会疯。”

      帐里又安静了一会儿。火光跳了一下,在她脸上照出一道极淡的影子。

      良久,元姝才吐出一句:“你说对了。”

      她伸手捏住他的下颌,逼着他抬头看她:“记好了,以后再敢干这种让朕疯的事。朕先掐死你,再掐死自己。”

      顾长陵被捏得有点疼,却不敢躲,只能低声应:“臣记下了。”

      她又看了他很久,直到那一点想象中的“他没醒”的阴影彻底从心里退下去,手才慢慢松开,顺着他的脸侧滑下,落到锁骨旁那片还算完整的皮肤上。

      指尖有点凉,他身上因为疼痛和发热而滚烫,这一冷一热交界处,像一根刚点着的火柴,明明火星很小,却一下子点亮了整个夜。

      “顾长陵。”她又叫了一声。

      “你算算,”她道,“从潼川到现在,你替朕挡了多少次。”

      顾长陵认真想了想:“潼川城下算一次,回京雪岭一次,这回北境……臣算不过来。”

      “所以朕早说,你这条命欠朕的。”元姝淡淡,“欠得越多,就得活得越久。”

      她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声音很平,可顾长陵知道,她每一个字都是从折风谷那片血和雪里一脚一脚踏出来的。

      他本能地想去握她的手,右手不能动,左手又被自己压在身侧,只好笨拙地挪了挪,勾到她衣袂的一角:“陛下,臣这一回回来,还算来得及吗?”

      元姝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些她在山谷里见到的画面都被压回到了心底——那块玄黑的衣角,雪下那只撑到血肉模糊的手,还有昭宁那句“娘亲,你来了”。

      她道,“还算,再晚一步,朕就不认你了。”

      顾长陵嘴角带出一个极浅的笑:“那臣还得多谢陛下,肯认。”

      “嘴还这么硬。”她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

      骂完,她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极轻地碰了一下。
      那一下既不像情人间那种长久的吻,也不像母亲对孩子的安抚,更像是一枚印,重重盖在“你这回给朕活下来了”这句话上。

      “好好活着。”她在他耳边道,“别总想着替朕去死。朕要的,不是你的死,是你多陪朕活几年。”

      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回:“臣谨遵陛下之命。”

      帐外的风雪在这一刻又大了一阵,打在帐顶,发出“哗啦”的一声响。

      帐内的火光却稳住了。她坐在榻边,他躺在榻上,两人的影子被灯光拉在一起,很像很多年前战后长夜里,他们席地而坐看军报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次,军报上写的是他们“还活着”。

      再往后,才有她扣住他的衣襟,把这一夜从“清创之后的苏醒”推到一种几乎回到少年的失控相拥。那些,史官不会写,起居注只会冷冷留一句“是夜,陛下驻跸北营,寝不移帐”。

      真正被记住的,是这一晚之前,她在雪谷里认出他们的衣角,在军帐里听着刀剪划过血肉,在他醒来的那一刻,把“活下去”三个字压在他身上。

      她是皇帝,他是她的将。在这一层身份之下,他们才有资格,在夜深的时候卸下甲胄,只以“武元姝”和“顾长陵”的身份,把对方抱得很紧,不再轻易放手。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32541/5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