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诬陷成逆
枯树林中,死一般的寂静。
谢桉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方钤在告示末尾、鲜红刺目的京畿卫戍大印,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更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直直烙进他的心底最深处!
“燕王谢伯岳,拥兵自重,勾结边将,意图谋逆!其子谢桉,身为同党,罪不容诛!
抚西将军楚叙之,与逆党勾结,证据确凿!见此二逆,格杀勿论!”
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利箭,将他死死钉在原地。空气凝滞,连穿过枯枝的寒风都仿佛被这骇人的宣告惊得噤声。
“不……不可能……”身旁受伤的亲兵失神地喃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全然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谢桉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四肢百骸仿佛被瞬间冻结,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猛地转向身侧的裴观野,声音因极致的震惊与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恐惧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八百里加急……全国海捕文书……他们不仅要杀人灭口,还要颠倒黑白,将我们,将整个燕王府、燕州军民……都钉死在逆党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这一手,何止是釜底抽薪!这是要将谢氏百年忠烈之名连根拔起,彻底碾碎成泥!
这道命令,竟是以陛下萧烁泽的名义下达!萧珩……萧珩他竟然已经能在朝中一手遮天到如此地步?连陛下都……是已被彻底蒙蔽,还是已然受制于人?!
巨大的恐慌与焚心的愤怒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理智的堤坝冲垮。
他仿佛能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州,父亲可能已身陷囹圄,燕王府上下恐怕已……他不敢再想下去。
从此,天大地大,他们却不再是钦差功臣,而是天下共诛之的逆贼!四海之大,竟已无他们立锥之地!
裴观野死死盯着那方刺目的朱红大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是凌厉无匹的杀意,更有一种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身边人处境的心疼。
他猛地将告示揉攥成团,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纸张连同其代表的污蔑与杀机一同碾碎成齑粉。
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低沉喑哑,却带着铁石般的重量:
“京畿卫戍的印……好,好得很!萧珩这是把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撕了!”他转向谢桉,目光如炬,
“谢桉,去京都的路,彻底断了。”
谢桉闭上眼,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击中挣脱出来。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太子萧珩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实则深藏蛇蝎之心的脸。
如此手眼通天,如此狠绝毒辣的布局,除了掌控东宫、经营多年的他,还有谁能做到?
“陛下……”谢桉猛地睁眼,眸中尽是深沉的忧虑与一丝冰冷的恐惧,“陛下定然已受制于他,否则,绝无可能……”
直返京城,无异于自投罗网,十死无生。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任由这弥天大谎将燕州彻底埋葬?
不!
一个念头在绝望的深渊中骤然亮起,如同劈开浓重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唯一的方向。
“去燕州。”谢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所有犹豫彷徨的决绝,在死寂的枯林中清晰回荡,掷地有声,“我们必须回去!”
他必须亲眼确认燕州的现状,父王是生是死,燕州军民是否已陷入水火。
他要亲手,撕碎这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由谎言和阴谋编织成的天罗地网!
裴观野看向他,没有丝毫迟疑,仿佛他的命运早已与身边这人紧密相连,荣辱与共,生死同行。
“好。”他斩钉截铁,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转而面向那五名伤痕累累、面带惊惶却依旧紧握兵刃、不曾退后半步的士兵,沉声道:
“情形,尔等已亲眼所见。前路,荆棘遍布,杀机四伏,九死一生。此刻,若有欲离去者,楚某绝不阻拦,并可赠予银钱盘缠,望你们能寻条生路,安稳度日。”
残存的士兵们互相望了望,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血性与忠诚。
他们追随的是眼前这两人,更是自己心中认定的“义”。
最终,一人率先抱拳,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因伤势和激动而沙哑不堪,却异常坚定:
“将军!大人!我等誓死追随!这条命是将军当年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大不了,豁出去再拼一次!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誓死追随将军!大人!”
裴观野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好!都是好儿郎!收拾所有能用的兵甲、粮秣,避开所有官道、城镇,昼伏夜出,昼夜兼程,目标——”
他的目光与谢桉坚定如磐石的眼神交汇,两人几乎同时吐出那决定命运的两个字:
“燕州!”
“是!”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砭骨刺肌。枯树林中,仅存的七道身影相互支撑着站起,如同绝境中不屈的孤狼。
星光黯淡,却映照着他们眼中燃烧的、足以照亮前路的决然火焰。
京都已成为遥不可及的陷阱与过去,他们被迫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风暴中心、更加危机四伏却也必须前行的道路——
去燕州,去那个正在被阴谋和战火吞噬的燕州。
一个月前,玉宸宫。
午后的日光被厚重的云层滤过,透过雕花窗棂,在殿内投下昏沉模糊的光斑。
空气里,名贵的沉水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药石和衰颓的气息无声交织。
烛台是精巧的仙鹤衔环式样,虽在白日也点着几支明烛,鹤喙中的火苗却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不安地跳跃,映得太子萧珩那张向来温润示人的脸庞,此刻明暗交错,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压制的焦灼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他对面,宸贵妃慵懒地靠坐在铺着孔雀蓝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中。
她身着胭脂色宫装常服,领口袖缘以金线密绣繁复的缠枝莲纹,灯下看去,华贵非凡。
一支赤金点翠翔凤步斜斜插入高绾的云鬓,凤口衔下的三缕珍珠流苏随着她拨弄丹蔻的动作微微晃动,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她容貌极艳,眉梢眼角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刻薄与深藏的野心,如同淬了毒的娇花。
“母妃。”
萧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殿外沉睡的夜色,却又掩不住其中翻涌的躁意。
“不能再等了。父皇近来对儿臣已生嫌隙,谢桉在禹州更是即将将灾情基本压下——下一步,必是彻查问责!”
他指节攥得发白,烛光在眼底跳动,映出一片阴鸷:
“禹州知府是儿臣一手提拔,偏偏是他坏了大事,捅出这天大的纰漏,更可恨的是此人嘴巴不严,若被谢桉撬开……”
提及谢桉,他眉峰拧成死结,齿间寒意森然:
“这眼中钉,一日不除,儿臣一日难安。谢伯岳那个老匹夫,竟敢参奏储君结党营私,扫我颜面!待他日登基,必先踏平燕王府!”
他倏地冷笑,指节重重叩在紫檀案上,震得烛火猛地一晃:
“可恨父王近来屡屡抬举老三,纵得那蠢货真以为自己有了争储之资,动作愈发张扬,连父王看他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了。”
怒火愈燃愈烈,他几乎是从齿间碾出最后几句:
“若真让谢桉带着证据回京,在父王面前参我一本……届时儿臣所受的责罚,定比老三重上十倍!”
“老三如今破罐破摔,竟暗中向谢桉递刀,妄图与我两败俱伤!即便他也难逃惩处,可若真让他得逞……”他声音陡然一沉,眼底掠过一丝戾气,
“只怕儿臣这储君之位……也将难保。”
宸贵妃抬起眼,那双保养得宜、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精于计算的冰冷。“本宫知道。”
她慢条斯理地审视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却毫无暖意,
“可你前前后后派去几波人,折了多少好手?那楚叙之就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日夜不离地守着,我们的人根本近不了谢桉的身。硬来,不过是徒增损失,打草惊蛇。”
“正是如此!”萧珩眼中阴鸷的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暗的不行,就只能来明的,行那釜底抽薪之计!”
他身体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父皇如今虽才五十许,身体底子尚好,更可恨的是他还有意用老三来牵制于我!
我们暗中在膳食里下的那点‘缠丝’,两年了,见效太慢!父皇的抵抗比我们预想的要强!必须……下重药!”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宸贵妃,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不容拒绝的胁迫:
“母妃,不能再温吞下去了!下重药,让父皇……头疼加剧,精力愈发不济,分辨是非的能力大不如前!
只要父皇糊涂那么一阵,哪怕只是短短数日,儿臣便能运作周旋,将死局盘活!”
宸贵妃拨弄指甲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眼帘,深深看了萧珩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权衡这最后一步的风险与收益。
片刻沉寂,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终于,她眼中厉色一闪,红唇勾起一抹冰冷而艳丽的弧度。
“好!就依你之言。”她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森然之意,
“不过,光让陛下糊涂一阵,恐怕还不够稳妥。还需……一个足够分量、能一击致命的‘罪名’,让谢桉和他背后的燕王府,永无翻身之日,方能绝此后患!”
得了宸贵妃的默许,一场无声的阴霾开始在宫廷深处弥漫开来。萧珩如同最精密的织网者,将恶毒的丝线一根根缠绕上权力的核心。
玉宸宫内,药气日渐浓重。宸贵妃以“陛下需精心调养”为由,不动声色地将更多经手的汤羹茶点换上了加重份量的“缠丝”。
不过旬月,皇帝萧琰的头疾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往往议事至半便疼得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
批阅奏章时,朱笔时常停顿,目光涣散,昔日锐利的判断力如同被蒙上了尘灰,对许多事情的决断开始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与此同时,一些流言如同初春的湿气,悄无声息地渗入京城的街巷坊间。
起初只是零星的耳语,渐渐汇成了模糊的歌谣,隐约传唱着“燕地有贤王,德政感上苍”之类的词句。
这些声音被刻意引导着,若有若无地飘过高墙,传入那被药香与病气笼罩的深宫。
时机成熟,萧珩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特意选在皇帝头疾发作、精神最为不济时入宫“侍疾”。看着龙榻上形容憔悴、眉宇紧锁的父亲,萧珩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忧戚。
“父皇,”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禹州灾情能得平息,全赖父皇运筹帷幄,朝廷恩泽广布。
只是……儿臣听闻,如今禹州百姓只知感念谢世子活命之恩,却不知这雨露皆是天恩……”他刻意停顿,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昏沉地“嗯”了一声,眉头似乎蹙得更紧。
萧珩心下冷笑,继续添火,语气愈发沉痛:“还有一事……儿臣本不愿以此等无稽之谈惊扰父皇,但事关重大,不敢不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决心,
“儿臣接到密报,燕王谢伯岳在其属地,竟……竟命人掘出了一方刻有‘燕主兴,天下宁’谶语的古碑,暗中供奉于密室,日夜焚香祷祝!其心……其心叵测啊父皇!”
“燕王”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这位与皇室并无血缘、因赫赫战功获封异姓王的边疆重臣,其忠诚本就敏感。
此言一出,如同在皇帝浑浊的心湖投下一块巨石。
皇帝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怒与难以置信,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他们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谢伯岳陪着他从潜邸一路走来,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为他挡过明枪暗箭,在边境烽火中与他并肩浴血。
他登基后力排众议,破格封赏这位挚友为大夏唯一的异姓王,赐他北境燕州为封地,将半壁江山的安危托付。
即便这些年谢伯岳远在燕州,君臣相隔,往来渐疏,但那份在潜邸时就建立起来的信任与情谊,始终是他心底最深处不愿触碰的柔软。
“伯岳他……”皇帝的声音嘶哑,带着痛楚与不愿相信,“他竟然……”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让他后面的话化为一声痛苦的抽气。
那份被病痛和药物侵蚀的理智,此刻在多年的信任与可怕的指控间剧烈摇摆,最终被猜忌的毒蛇狠狠咬住。
殿内沉寂良久,只有皇帝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最终,那疲惫而带着金石之音的命令落下,砸在空旷的大殿中:
“……好。朕准了。你,去查。”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重托!”萧珩再次深深叩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坚定。
然而,在他低垂下去、无人得见的面容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那是一个猎人看着猎物终于踏入精心布置陷阱时,志在必得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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