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岁除
从慈宁宫出来,白术一直闷闷不乐,默默跟在周望舒身后,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偶尔回头确认,周望舒真要以为把人落在了那座压抑的宫殿里。
“小白术,走快些,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望舒驻足回头,见白术仍低垂着头往前,险些撞进他怀里。
“想什么呢?还在生祖母的气?”周望舒屈指轻叩他额头,“走,带你去灵济宫散散心。”
“小侯爷,为何待我这般好?”
白术忽然抬头,泛红的眸子直直望进周望舒眼底,不待他回答便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周望舒怔在原地,垂眸看着怀中人,唇角不自觉勾起:“你是我带到京师的门客,自然要好生照拂。”
“仅此……而已?”
白术吸了吸鼻子,将涌上的泪意逼回,后退半步静静凝视着他。
这一望,让周望舒猝然跌进那片星河般的眼眸里。惯常挂在脸上的戏谑瞬间瓦解,心弦被轻轻拨动,余颤不止。
“我……”周望舒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在理智的压制下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走吧,带你去见识京师独一份的景致。”
他转身先行,白术默然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外去。
“这里是?”
“灵济宫。这里的梅林是京师最好的。”
二人一道进了道观。雪天香客稀少,唯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在神像前虔诚叩拜。周望舒不信这些,径直往后院去;白术驻足片刻,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踩着积雪行至后山,果然见满山白梅盛放,如雪覆雪,暗香浮动。
“你自幼在朵甘都司长大,怎会信这些?”周望舒拂开垂枝,问道。
“也说不上信。”白术伸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梅枝,积存的雪便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如玉温润的花瓣。他的声音很柔和,像怕惊扰了什么。“只是从前读过些杂书,书里的神仙,都是有血有肉的……仿佛人只要历经磨难,始终向善,终能走到那般境界。”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自雪中拾起一枝落梅,那枝头还缀着两颗将开未开的花苞,被他轻轻托在掌心。
“这样的神仙,会怜惜世人,是值得一拜的。”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况且,传说神仙需借人间的香火才能存续,香火愈盛,神通愈广。我不知真假……但若能多献一缕香火,或许,这位神君便能多一分力气,去护佑他想护佑的苍生。”
周望舒闻言怔住,随即轻笑:“照你这说法,皇帝该是最易成仙的。”
“若是个明君,胸怀天下苍生,自然值得万民敬仰,可不就是神么。”白术捧着花枝回眸,恰逢北风骤起,卷起千堆雪。纷扬的雪沫与梅香交织,将他的身影氤氲得朦胧不清。
“当个大夫也容易成仙。”周望舒朗笑张开双臂,任飞雪落满肩头,“悬壶济世,不就是大功德?”
待风歇雪止,二人相视一笑——俱是白发染霜。
“我寄人间雪满头……”白术轻声吟道。
“这诗可是在咒我?”周望舒挑眉打趣,见对方赧然,又指向身后两行足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泥鸿爪。”白术会意点头。
“嗯。”周望舒仰首,见夕阳将余晖浸染梅林,原本素白的花海竟似披上胭脂,“你看的杂书史册,不过是先贤留下的雪泥鸿爪。”
白术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虬枝劲节间,数点红梅在暮色中傲然绽放,任尔风霜凛冽,不曾折腰。
二人在梅林深处漫步多时,直至暮色四合方折返。刚进城门,便闻锣鼓喧天,爆竹声声,满城灯火如昼。
“当今圣上,于百姓而言,确实是个好皇帝。”白术想起那日在诏狱中的对话,不由得轻声道。
街巷间百姓的笑颜,商铺林立的盛景,都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太平光景。
周望舒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还是很认同的。在陆崇的治理下,边疆安定,吏治还算得上清明,百姓的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大节下的,就先别‘忧天下之忧而忧’了。尝尝这个。”周望舒顺手从草靶上取下一支晶亮亮的冰糖葫芦,利落地将铜板塞到老丈手里,老丈道了谢,便笑呵呵地转身没入人群。
白术一手握着那枝自雪中拾起的落梅,红润的指节与淡褐的梅枝几乎融为一体。另一只手忽然被塞进一支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晶莹的糖壳在流光溢彩的灯火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那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倒映着眼前的红梅与糖霜,竟透出一种未经世事的茫然。唇瓣因惊讶而微微张启,呵出一小团白雾,氤氲了姣好的下颌线。
周望舒见他这般模样,心头微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发间将落未落的雪花。这般精细的动作,却让白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神情,活脱脱是哪个世家大族里娇养出来、从未见过人间愁滋味的小公子,捧着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市井小吃,懵懂得让人心生怜爱,只想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挡去所有风霜。
周望舒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闪过陆岑的话——“咱们小白术再过几年,不知要出落成何等风华,又有神医之名,必惹得不少好人家的女儿侧目”。这念头才起,心尖上那点微不可察的酸涩还没漫开,就见一位面生的娇俏娘子,竟红着脸将一朵不知名的粉嫩小花塞进了白术手里。
周望舒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崩断。他几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攥住白术的手腕,声音虽还维持着礼节,却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不好意思这位娘子,凤栖梧桐了。”
那娘子面上一赧,慌忙转身跑开了。
白术听着这话,心口像被蜜糖浸过,一股甜意丝丝缕缕地荡开,脸上不由得露出甜丝丝的笑意,连那颗小小虎牙都藏不住,跃了出来。
“小白术,这边来。”
周望舒牵着他来到河边。河面上花灯盏盏,顺流而下,犹如散落的星辰,将护城河点缀得流光溢彩。
“流灯幻彩,美轮美奂。”白术轻声赞叹,挑了两盏精巧的花灯,与周望舒一同俯身,轻轻将它们送入水中,看承载着祈愿的灯火缓缓漂远。他们直起身,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无声的对视里。
白术静静地凝望着周望舒,周遭鼎沸的人声、绚烂的灯火,在这一刻都化作模糊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对方微挑的眉梢含着三分笑意,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街市的流光,也映着他自己不知所措的身影。那目光化作了梅枝,不轻不重地挠在他的心尖上。
周望舒也舍不得移开视线。明知分别在即,心底那份压抑已久的情愫却如野火遇风,熊熊燃起。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为他一个蹙眉就心软的时刻,那些因他一个转身就恍惚的瞬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万千心绪,原来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绷断。
枷锁也好,牢笼也罢,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恨不得能把这人时刻绑在身边
他只想将这个人拥入怀中,只想与他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已足够。
白术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尖发颤,不自觉地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投下细碎的影子。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里……可以动么?”指尖微微抬起,指向那双含笑的唇。
话音未落,周望舒已经俯身逼近。
独属于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完全笼罩。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与远处的鞭炮声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呼吸在这亲密无间的距离里变得急促而滚烫,每一次吸气都盈满对方身上清冽的梅香。
上一次酒后的浅尝辄止早已不够。他想要更多。周望舒右手用力,将人更深地按进怀中,左手稳稳握住他的手腕,不给他丝毫退却的余地。随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吻了上去。
白术是初次领略这般美妙的滋味。从前误入游仙窟时,他还不懂那些姐儿为何与客人吻得难舍难分,此刻方知何为唇齿相依的销魂。周望舒的唇瓣柔软得如同日间触碰过的梅花花瓣,却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恨不得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
“嘭——!”
不知是哪个顽童放的鞭炮在不远处炸响,骤然将两人从这意乱情迷中惊醒。还未等他们开口,一群孩子便大呼小叫地飞奔而来:
“打铁花啦!打铁花啦!”
“还有火狮呢!”
“快快快,不然赶不上啦!”
情迷意乱后的茫然无措,逼得白术耳尖都泛起了红。周望舒却只是笑,那笑里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憨痴,格外动人。两人还未商定去向,涌来的孩童已替他们做了选择。他们红着脸对视一眼,看清彼此眼中未褪的情潮与笑意,便默契地跟着那群欢快的背影向前跑去。
周遭人潮愈发拥挤,周望舒紧紧握住白术的手,那抹他亲手系上的大红色衣袖在风中招摇,也映红了他炽热的眼眶。
还未走近,便见夜空中悬起万千橘黄色的星子,它们并非高悬天际,而是自人间升腾而起,在最高处轰然绽开,化作流金瀑布倾泻而下。每一颗火星都在黑暗中划出耀眼的轨迹,一瞬即逝,却足以一眼万年。
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是一位赤膊汉子正手持双棒,立于熔炉之前。他深吸一口气,用下棒从反扣的葫芦瓢中舀起一勺赤红的铁汁,随即奋力挥动上棒击打而下——
“铛!”
铁汁与木棒碰撞的刹那,迸发出震人心魄的巨响。
铁水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开直径达十余米的铁花雨,宛若星河倒泻,又似万树金菊竞放。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铁水特有的金属气息,与四周积雪形成了奇妙的交融。
“好——!”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锣鼓声陡然转急,数十人鸣锣开道,让出一片空地。两位精壮汉子跃入场中,他们身披特制的狮被,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上千支正在燃烧的火捻。每一支火捻都在黑暗中吐着炽热的信子,将整头狮子映照得通体透亮。
“吼——”
在锣鼓的节奏中,两只火狮活灵活现地腾挪跳跃。它们时而俯身抓挠,时而腾空争抢绣球,每一根鬃毛都在火光中颤动,每一个转身都洒下漫天星火。燃烧的狮身在夜色中划出绚烂的光弧,仿佛真有两头神兽降临人间。
四周掌声雷动,喝彩如潮。白术在漫天华彩中略一侧首,映入眼帘的,便是周望舒近在咫尺的专注侧脸。飞溅的铁花在他深邃的眸中映出点点金光,跃动的火狮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白术心里暗叹一声,左手不自觉地拂过唇瓣——那里的温度似乎还在,还残留着一缕清冽的梅香。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梅枝,惊奇地发现,原本含苞待放的花蕾,竟在灼热气浪的熏蒸中微微颤动,悄然绽开了第一片花瓣。而那抹新绽的嫣红,正与夜空中绽放的铁花,有着同样的炽烈。
两人在外流连忘返,几乎将回府的路径全然抛诸脑后。
府里,岁杪早已坐立难安,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厅中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念叨:“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季秋火急火燎打了帘子进屋,带进一股寒气。屋内,一只“炸毛猫”正蹲在炕头干着急,而另一只“老狗”林钟,却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几块药材,像是在研究什么珍稀的骨头。
“你们俩还真坐得住!”季秋一抹脑门上的汗,抄起旁边半凉的茶水就灌了下去,“宫里都来人催问三遍了!老太监回回叫我再去找找,他自个儿怎么不去?”
林钟眼皮都没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瓷瓶收入袖中,慢悠悠道:“侯爷是大人了,自有分寸。”
正说着,孟春也打了帘子进来,只扫了一眼屋内情形,便朝身后招了招手。两名小太监应声而入,手中各捧着一套熨帖平整的华服。
“侯爷的礼服已备好了。”
“光有衣裳有什么用,主子人还没影儿呢!”岁杪哭丧着脸,脑海中闪过各种不好的念头,忙不迭地摇头,“呸呸呸!”
“你再出去找找!”他转头对季秋说道。
季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主子要想没影儿,咱俩就是撒丫子撵兔子也白搭!别看我!我刚回来!别拿失职的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
孟春没理会他俩的斗嘴,只沉声道:“我去看看。”言罢,便转身又出了门。
“这一套是宫宴的常服,这一套是明日大朝会的礼服。”林钟这才站起身,打量着小太监手中的衣裳,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有老孟在,这些琐事倒是从不出错。”
岁杪的注意力被华丽的服饰吸引,炸起的毛似乎顺了些,他凑过去小声嘀咕:“这朝服看着还不如主子今日那身麒麟补子威武呢。”
季秋一撇嘴,语带讥讽:“国库的钱都养了那群蛀虫,哪还有闲钱给咱们做体面衣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