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重色思倾国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柳亦繁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手边放着一本翻了几页就看不进去的书。

　　回家休养已有些时日，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稍有缓解，但精神上的某种虚无和疏离，却像一层薄雾，依旧萦绕不去。

　　电话响起，是柳母从厨房接的。片刻后，柳母拿着无线话筒走过来，轻声说：“繁繁，是苏影小姐，说有事找你。”

　　柳亦繁微微一怔，亲自来电，通常意味着与项目相关的重要事务。

　　她接过电话：“喂，苏总？”

　　电话那头，苏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利落，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她先是礼貌地问候，为打扰休息致歉，随后便切入正题。

　　柳亦繁安静地听着，无意识地用手指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苏影说了很多，大致内容是：基于《倾国》项目前期那笔惊人的投入所取得的“专项研究与开发”成果，学术顾问团已经筹备了一场极高规格的报告会。

　　这场报告会的目的，是向国内顶尖学界和核心文化圈，系统性地展示那些远远超出一部电影所需的研究发现。

　　会场定在国贸会议中心，受邀者严格限定于该领域的权威学者、重要文化机构代表，以及极少数经严格筛选的媒体，其规格与严肃性，完全超越了寻常的电影宣传活动。

　　柳亦繁听着，目光微微低垂，落在毯子细腻的纹理上。她当然知道那些研究，那些极致的考据甚至重塑了她对褒姒的理解。

　　“这是好事啊。”柳亦繁表示认同。

　　“是的。”苏影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和正式，“周总对此也非常重视。他特意嘱咐我，务必亲自邀请您，作为项目的绝对核心和艺术灵魂，出席并主导这场报告会。”

　　柳亦繁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收紧。邀请她出席是意料之中，但“主导”这个词，分量不同寻常。

　　苏影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彻底怔住。

　　“周总明确指示，”苏影的声音清晰而肯定，仿佛在宣读一项既定决策，“根据项目初期的合同约定，本项目衍生出的所有学术成果、文化权益及相关荣耀，其归属和代表权，完全属于柳老师您。”

　　“因此，他认为，由您作为项目方唯一主宾出席并接受学术界的致意，是最名正言顺，也最符合项目艺术初衷的安排。”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给柳亦繁消化信息的时间，然后才继续：

　　“周总还强调了，您才是这个项目真正的灵魂，他仅仅是提供了资源支持。所以，请您无需有任何顾虑，全权代表项目即可。”

　　柳亦繁握着话筒，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阳光似乎变得有些刺眼。

　　“合同约定”、“所有权益归属”、“完全属于您”、“唯一主宾”、“全权代表”……

　　这些冰冷的、法律意味浓厚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无比隆重甚至烫手的“加冕礼”。

　　周平安用最理性、最无可指摘的方式，将这座由巨资和心血堆砌而成的文化项目的所有荣光与名分，彻底地、不容置疑地，移交到了她的手中。

　　他甚至提前抽身，避免了自己的出现可能带来的任何模糊性或不必要的关注转移。

　　这不再是简单的尊重，这是一种近乎绝对的托付和……剥离。

　　“柳老师？”苏影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询问。

　　柳亦繁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知道了。谢谢周总的……信任。我会出席。”

　　“好的。详细的流程和资料我会尽快邮件发给您。打扰您了，柳老师。”

　　电话挂断。

　　听筒里传来忙音，柳亦繁却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午后的客厅无比安静，阳光缓慢移动，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她缓缓放下电话，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绒毯柔软的边缘。

　　柳母端着刚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关切地走近。

　　“繁繁，怎么了？苏小姐找你什么事？是工作上的事吗？”柳母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没出什么麻烦吧？”

　　柳亦繁回过神，抬眼看向柳母，轻轻摇了摇头：“没麻烦，是好事。”

　　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解释道：“是《倾国》项目前期那些历史考据的研究成果，准备办一个高规格的学术报告会。苏影说……周总的意思，希望由我作为项目的全权代表，去出席和主导。”

　　她省略了“合同约定权益归属”那些过于法律化的冰冷词句，但核心意思已然传达。

　　柳母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迅速绽开惊喜的笑容：“真的？！哎呀！这是大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她立刻在女儿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这可是正经的学术认可！比拿什么奖都有分量！说明他们是真的尊重你的艺术贡献，不是把你当个花瓶明星看待！”

　　柳母的喜悦溢于言表，身为曾经的文艺工作者，她太清楚这种来自学术顶层的认可意味着什么——那是超越票房和人气、真正能奠定艺术家地位的硬核资本。

　　“在哪举办？什么时候？哎呀，这得好好准备一下！穿什么衣服得体又显气质？发言稿是不是得提前准备？”柳母立刻进入了紧张的筹备状态，仿佛要上台的是她自己。

　　柳亦繁看着柳母由衷的高兴，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些，勉强笑了笑：“妈，不急，细节苏影会发邮件过来。”

　　晚餐饭桌上，柳母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柳父。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豪，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老柳，你知道了吧？咱们繁繁可是不得了了！那个《倾国》项目，搞了个顶尖的学术报告会，请的都是大学者大专家，繁繁要当唯一主宾，全权代表项目去接受学术界的致意呢！”

　　柳父正夹着一筷子菜，闻言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从妻子兴奋的脸上，转向一旁安静吃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女儿。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吟了片刻，眼神里透出深思和一种不同于妻子的、更沉静的赞赏。

　　“嗯，”他放下筷子，缓缓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件事，确实比电影拿了多高的票房，都更重要，更有意义。”

　　他看向女儿，目光里带着清晰的赞许：“票房是商业成功，是一时的热闹。但这种级别的学术报告会，代表的是文化分量，是历史价值。这说明你这个项目，真正做出了高度，做出了能够沉淀下来的东西。对方请你做全权代表，说明认可你是懂行的，是对你艺术贡献的最大肯定。”

　　柳父的话语，带着他那个位置和圈层特有的价值判断尺度，精准地拔高了这件事的意义。

　　柳亦繁听着父母的话，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柳母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探寻的意味问：“搞出这么大动静，这前期的学术投入，怕是……得花了不少吧？没个几千万，恐怕下不来？”

　　柳亦繁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她抬起眼，看到父母都望着自己，眼神里是好奇和一种对“大项目”的单纯惊叹。

　　她沉默了一瞬，仿佛在回忆和组织语言，然后轻轻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妈，您说的数……连零头都不到。”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道：“光是请专家做考据和研究，单独划出来的预算，就是两个亿。”

　　“多……多少？”柳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夹菜的筷子直接停在了半空。

　　连一向沉稳的柳父，也猛地抬起头，眉头瞬间锁紧，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两个亿？人民币？……只是给专家做研究？！”这个数字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一个“电影项目”的认知范畴。

　　柳亦繁在父母震惊的目光中，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而且，请来的根本不是普通专家。苏影跟我说过，顾问团的首席，是社科院的院士牵头，几个国家一级博物馆的馆长和顶尖大学的学科带头人都在名单里。基本上……国内研究西周这块儿，最有名、最权威的那几位老先生，全被请动了。”

　　她看着父母越来越惊骇的表情，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这次报告会，这些平时请都请不动的国宝级学者，都会亲自到场。”

　　柳母已经用手捂住了嘴。柳父的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消息的规格之高，已然触动了他职业本能中的那根弦。

　　柳亦繁没有停下，她仿佛要一口气将那个令人窒息的全貌揭开：

　　“但这还只是……买‘图纸’的钱。”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却更重，“后面，按照这些院士馆长们定的方案，去1：1复原所有乐器、礼器、兵器，再到最后，在襄北完全按照考古标准，夯土筑墙，搭起那座王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那个数字需要额外的力气：

　　“……所有这些实物制作和建造的费用，又是另外的，十六个亿。”

　　“……”

　　餐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柳母张着嘴，筷子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

　　十八个亿。不是为了盖摩天大楼，而是为了还原一座三千年前的、拍完戏可能就废弃的土城和一堆道具？

　　柳父脸上的震惊慢慢被一种极度复杂的骇然所取代：“……十八亿？就为了……拍一部电影？他……到底想干什么？”

　　柳亦繁看着柳父彻底被震碎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浅笑：

　　“听剧组里的专家私底下说……很多极致复原，摄像机根本拍不出差别。但是周总的原则就一条：只要学术上能找到依据，技术上能实现，预算就不是问题。”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洞察：“那些老专家们自己都感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把平生所学、所有不敢想的假设借着这经费实现一遍，都感觉对不起自己。”

　　“所以，很多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拍电影，不如说是……专家们借着拍电影这个由头，完成了一次极致的学术验证。”

　　话音落下，漫长的沉默笼罩了餐厅。

　　柳父脸上的骇然最终化为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敬畏。他终于明白了，女儿参与的根本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项用近乎无限的资本驱动的、国家级规格的文化还原工程。

　　柳亦繁看着父母彻底被震住的神情，默默地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着凉了的饭菜。

　　漫长的沉默笼罩着餐厅。桌上精致的菜肴已经失去了热气，但谁也没有在意。

　　柳母的目光在女儿平静却难掩疲惫的脸上逡巡，又和同样陷入震惊与沉思的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心底那份最深、也最现实的担忧。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像是怕惊动什么的试探，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繁繁啊……”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妈多嘴问一句……那个周总，他……他为你，为这个项目，花了这么多……这么多想都不敢想的钱……”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母性的本能警惕：“……他……真的就没额外要求你……做些什么吗？”

　　柳母小心翼翼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餐厅安静的空气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柳父的目光也立刻锐利起来，从刚才对庞大数字的宏观震惊，迅速聚焦到女儿本人身上，带着审视和担忧。

　　柳亦繁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父母担忧而探究的目光。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保护欲催生的、最深切的关心。

　　然而，一种深切的、突如其来的无趣感，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了她的心头。

　　解释？剖析那个男人？探究他看似不求回报的投入背后到底图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可笑。

　　那个坐在王座上、用烽火戏耍了天下的人，他的心思需要去猜吗？他给予的，无论是城池还是毁灭，接受便是了。何必去问为什么？

　　她此刻的心境，仍残留着褒姒抽离后的冰冷与虚无，对任何试图探究“周幽王”内心世界的举动，都抱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疲惫的漠然。

　　她极慢地、极其肯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深的倦怠。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冷淡，“他从来没提过任何……工作以外的要求。”

　　她甚至懒得去回忆和举例，只是用一种近乎终结话题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一次都没有。”

　　这简单的四个字，被她用一种极度疲惫的语调说出，反而带上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没有委屈，没有庆幸，没有困惑，也没有分析。

　　只有一种“事实便是如此，无需再议”的漠然。

　　餐厅里再次陷入了另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柳母望着女儿那副仿佛抽空了所有情绪的疲惫和疏离，作为曾经的同行，她心底猛地被触动了。

　　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那是将灵魂彻底投入一个角色后，被榨干、被剥离后的虚空与倦怠，是对戏外一切世俗琐事都感到索然无味的极度专注后的脱力。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被欺侮的受害者，而是一个耗尽了心力的艺术家。

　　她眼中瞬间盈满了理解与心疼，不再有丝毫怀疑和探究。她伸出手，温热的手掌紧紧覆在女儿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她懂，那种“代价”是什么。那不是身体或物质的交易，而是精神的淬炼与消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