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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这一天,科里维尔堡上空的阳光格外暗淡。
傍晚时分,瞭望士爬上塔楼,将守了一个白天的同伴替换了下去。
他倚靠在塔楼的围栏上,时不时向四下里望一望。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秋,他第一次登上这里,向下望去,只觉神清气爽,满眼金红交映的灿烂色彩。
现在,他依旧站在这里,向下看着,清楚的知道,城堡附近的树林里,从上方看,有七十三处,露出松柏色绿色,吊起吊桥的锁链,有四百一十二节,吊桥上有一百零三块木头,
今天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就连桥下没有鱼的河里,自河底长出的苔藓,也还是只有二十六处,蔓到了河岸上,留下一点深沉苍翠,引得人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忽然,一只乌鸫叫了一声,从远处的飞起。
瞭望士立刻挺直脊背,瞪起眯着的眼睛。远处的大道上,一支马队,自南方缓缓而来。
那马队大约有六十人,队前没有擎起表示身份的旗帜,但其中五十人身上携带着武器。个个身材挺拔,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骑士。
剩下的几人空着手,身穿华服,被骑士们护在队伍中央。远远看起,有老有少,若不是没有行李车,瞭望士几乎以为,这是一个在护卫保护下,出行的贵族之家。
那队伍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渐渐逼近科里维尔堡的护城河边。
这下,瞭望士看得更清楚了,那队伍中手无寸铁的人的脸上,挂着他熟悉的畏惧。那是每一个被送到这座堡垒的囚徒,脸上都会出现的神情。
他忙拉动钟上的绳索,敲出“有人到来”的信号。
果然,那队伍很快停在护城河边,一名骑士大喊着要守门人放下吊桥。
过了一会儿,铰链声吱吱嘎嘎响着,带起吊桥铺在河面上,骑士们带着囚徒们过了河,进入了城堡。
塔楼下方,一些人声轻飘飘的飘上来。
瞭望士听见今夜守门的同伴抱怨着,说哪些骑士不守规矩,不知打起旗来,表明来人的身份。
那骑士里也有人嚷嚷,说沃雷家惹了众怒,要真把三角旗打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在路上就被人给撕了。
瞭望士听见,就双手扒在栏杆上,往外探着身子,想看看一手策划了谋害公主的沃雷是个什么模样。
可惜他将背伸得老长,也没能看见下面的情况,只好气咻咻的往下啐了一口唾沫,指望着能将它吐到沃雷头上。
假如瞭望士的这番心思被比尔·沃雷知道,他一定会大呼冤枉。
身为兰德中南部一个并不算富裕的小领主,比尔深知才貌平平的自己,在非纷杂的宫廷里很难混出头。
与其去王都汲汲营营一辈子,还一事无成,不如好好管理自己的土地和佃农,积累下一份可靠的财富。因此自继承家业以来,他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经营自家的领土上。
除了收了过一些无关紧要之人的钱财,为他们写了举荐信,让他们拿到了为上流贵族服务资格的敲门砖(很多贵族都会这么干)。
比尔的南部领主生活,与北边的宫廷唯一的交集,就是他花了一笔钱,给自己的侄子托马斯,在宫廷中找了一个侍从的工作。
在这个月之前,比尔一直为自己资助托马斯的远见,而感到骄傲。
看看他可爱的侄子吧,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英俊,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没人能不喜欢他。
他把他送进宫廷,为布坎南伯爵服务。他却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赢得了陛下的注意,做了他形影不离的朋友,这是多么大的荣耀,沃雷家的崛起,或许近在咫尺了。
到时候,他们家或许会再出一位男爵,甚至是子爵、伯爵呢。
有了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堂兄,他的女儿们就能找到一位更出色的丈夫,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样,他也算对得起他早逝的妻子了。
一想到这些,比尔的心里就热乎乎,轻飘飘的,连家里的母马老了,不能继续驮着他打猎这事,也没那么让他生气了。
但公主的重病,将一切美丽的幻想撕碎了。
针对托马斯的留言,从北部传到了家里。
人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背着他窃窃私语。朋友们不再邀请他做客,圣堂的神侍们,也委婉的拒绝了他的捐赠。就连他的佃户们,也不敢踏进他的家门。
他以为那就是最糟糕的事了。
但很快,国王的派来的护卫敲响了沃雷家的大门,他们告诉他,因为涉嫌联合侄子托马斯谋害公主,他和他的家人将被待到科里维尔堡囚禁起来,直到光明法院做出裁决,任何反抗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叛国。
面对这样的噩耗,沃雷只能勉强笑了笑,点头叫来了全家(以及住在他家的弟弟一家),跟着他们离开了沃雷庄园。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他的爱犬从庄园里追出来,像往常送他出门一样,蹲在门口,摇着毛茸茸的尾巴。
管家站在它身边,目送自己离开,就如每一个他远行的白日。但比尔却觉得自己,自己大约再也回不来了。
这种感觉,在听说审理他案件的光明法院的大法官,将由明尼的约尼克侯爵担任时,到达了顶点。
约尼克在他的城堡中,收到了任命书。
深蓝色的墨迹如刀般锋锐,简明扼要的向侯爵讲述了当前的形势,和任命的原委:
这是一次极其特殊的案件。
犯罪嫌疑人沃雷,指使鸢尾厅采买,企图对明尼与兰德两个国家的继承人,公主奥莉朵拉殿下投毒。
两国的枢密院和议会一致认为,这是对维系两国友好关系的和平婚约的蓄意破坏。
因此,针对这桩恶性案件的审讯,不应局限于一国单独的光明法院,而应由两国遴选出有能力的贵族,组成代表两国意志的光明法庭,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审判。
我们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熟悉两国事务且富有审判经验的贵族,担任本法庭的大法官。
明尼的枢密院议长玛丽安·格兰韦尔女士推荐了您,其余人表示同意。
因此,我们恳请您接受此次任命,出任此次特殊法庭的大法官。
侯爵将任命书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连单词间的空隙都没放过。
看完之后,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他呷了两口,又坐回椅子上,再次拿起任命书,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然后,他放下那张重逾千斤的羊皮纸,看向桌边那位,与任命书前后脚到达的访客:“我会接受这份任命,只是……陛下有没有别的话要嘱咐我?”
“陛下希望,您能说服比尔·沃雷,指控托马斯有罪。”伊莉莎向他笑了笑,温柔的说。
十二月的兰德,天阴沉沉的。
如盐粒般细小的雪花,从乌云中洒下,落在地上,变作一片薄薄的水迹。
空气里很是潮湿,风夹杂着水汽,围绕着科里维尔堡的石墙。一旦找到一点儿缝隙,它便立刻钻进去,在屋中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
比尔坐在床上,在厚重的衣服外,又披上了被子,却仍觉得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吱嘎作响,抗议着寒风的侵扰。
一进入城堡,他和家人就被迫分开,他被独自关在这里,连一个侍奉的仆人也没有。
城堡中的守卫,在送来早饭的时候(谢天谢地,饭和汤水都是热的),会给他拿来些御寒的柴和。
但比尔只点燃过一次(如果那些木头库库的往外冒黑烟算是燃烧的话),就放弃了。
不论如何,眼下的天气还不至于把他冻死,那冷一些总比把自己熏成烤香肠强。尤其是他的房间窗户被封的死死的,除了砖石间的缝隙,根本不必指望有任何能排出烟雾的地方。
他曾向守卫问起过他的孩子们,想知道他们眼下是否过得像他一样艰难。
那守卫并未回答他,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饭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于是他知道,国王对他非常不满,他剥夺了自己一切应有的权利:不准仆人侍奉自己,不准自己外出放风,不准自己会见客人和收发信件,甚至不允许守卫和自己说话。
这惩罚实在过于严厉,就算是兰德历史上,有名有姓、板上钉钉犯下叛国罪的人,也未必在活着的时候,被如此严厉的对待过。
更不用说,他是冤枉的呀!
起初的几天,他大声地喊,喊自己冤屈,喊自己的无辜。
对着守卫喊,对着关上的大门喊,对着墙,对着窗户,对着一切他能对着的东西喊。
他是冤枉的。
他知道他是冤枉的。自然,他曾私下嘀咕公主的能力不足以统治列岛;自然,他曾为自己侄儿的事业而感到自豪万分。
但他的冤屈也是切切实实,不容置疑的。
除却多年前,为那个奸佞狡猾的采买写过一封推荐信,帮他在王城某位男爵的宅邸里找了一份工作,他跟他哪有什么交情。
他从未勾结他,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这事上,他清清白白,就如刚出生的小羊羔一样纯洁。
这不独他自己心里明白,整个宫廷都是清楚的。
就连公主的女教师和王后的鹰犬都承认,公主的病倒纯属意外,他是无辜的呀!
这些话在比尔心里翻来覆去的想。越想他心口越是发酸,一股股气在他的胃里涨起来,顶着他的胃就往上涌,涌到嘴边,比尔就又心痛的叹气:“我是无辜的啊!”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门外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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