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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陆沉舟维持着那个如同被冻结般的僵硬姿势,在宽大冰冷的实木书桌前坐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粘稠而滞涩。
窗外的城市夜景,从最初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到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几处顽固的光点,如同散落在无边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倔强地对抗着浓稠的黑暗。
最后,
连这些零星的碎钻也仿佛被愈发深沉、贪婪的夜色逐一吞噬、湮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桌前这一小片由台灯投射出的、惨白而孤独的光晕,
以及电脑屏幕上,那封如同最终审判书般、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简短邮件。
「来或不来,悉听尊便。」
这八个字,像一道没有标准答案、却又残酷无比的选择题,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不容置疑地摆在了他人生最关键的岔路口。
每一个选项的背后,似乎都通往更深、更黑暗的地狱,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是万丈深渊。
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毒蛇,刚一浮现,就被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我否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击碎、撕扯成碎片。
他有什么资格去?他凭什么去?
他是那个失约的、间接的刽子手。
平安
——那只曾经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手心、用无比信赖的眼神望着他的金毛犬
——它短暂生命最后的记忆,不是温暖的拥抱和可口的零食,
而是无尽的等待、是焦躁不安的呜咽、是拼命挣脱束缚、穿梭在危险车流中寻找他时的绝望呼喊,
是最终那车轮碾过身体时、冰冷刺骨的剧痛和永恒的黑暗。
而他,
陆沉舟,当时正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间可以俯瞰全城的、象征着权力与成功的谈判桌前,
那些如今看来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财富数字和商业版图,
将那份来自林晓临终前、无比沉重而珍贵的托付,
如同丢弃一件旧物般,轻易地、彻底地弃之脑后。
站在为平安举办的、迟到了三年的“告别仪式”上?
他以什么身份?
一个迟到了三年、并且永远无法弥补、罪孽深重的罪人吗?
去面对林晚晚那双或许依旧冰冷如霜、或许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或许隐藏着更深沉恨意的眼睛?
去听她用平静或哽咽的声音,讲述平安那短暂却因为他而戛然而止、充满缺憾的快乐狗生?
去看着那些可能被展示出来的、记录着平安憨态可掬模样的照片,
被迫重温他与林晓、与平安曾经拥有过、却最终被他亲手葬送、碾碎成粉末的、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暖时光?
那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公开的、缓慢而精细的凌迟。
是将他那颗尚未结痂、依旧在汩汩流血的心脏,再次血淋淋地、毫不留情地撕开,然后撒上最咸涩的盐,任由所有无形的目光观摩、评判。
他几乎能无比清晰地预见到,那种灭顶的羞愧、悔恨和自我憎恶所带来的极致痛苦,会如何像最狂暴的飓风,
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建立在商业成功之上的可怜尊严,也彻底地、无情地碾碎成齑粉,随风飘散。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他的胃部就开始条件反射地、剧烈地痉挛起来,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泛起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仿佛内里的某个器官真的已经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渗血。
不去?
这似乎是眼下最简单、也最符合他此刻鸵鸟心态的、本能的选择。只需要移动鼠标,关掉这封该死的邮件,甚至可以干脆利落地拔掉电脑电源和网线,
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个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冰冷而坚固的堡垒里,用无穷无尽的工作报表、商业计划和高浓度的酒精、甚至是医生开具的助眠药物来麻痹自己所有的感官,继续他这具行尸走肉般、看似光鲜实则空洞无比的生活。
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
“发现它的时候,它就趴在那个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眼睛一直望着路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
身上很脏,有擦伤,但眼神……特别执着。”
“哎,它得多想你啊……一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等着……”
那位处理事故的交警和最后收留了平安片刻的李女士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带着无比清晰的回音,在他耳边反复地、无休无止地回响、放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最脆弱的神经。
平安,到死都在等他。
那份未曾得到回应的、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等待,成了它短暂生命最后的、悲壮的注脚,也成了他陆沉舟灵魂上永恒的、无法愈合、时刻流着脓血的丑陋烙印。
如果连这最后一场、为它举办的、正式的、郑重的告别仪式都选择缺席,他陆沉舟,还算是个……人吗?
岂不是连最后一点、敢于直面自己罪孽的、最基本的勇气都丧失殆尽了?
他将永远被钉在自我谴责的十字架上,永世不得超生。
这不仅仅是一场为逝者举办的仪式,它更像是一面被林晚晚强行递到他面前的、擦得锃亮无比的镜子,冷酷地逼迫他去看清自己灵魂深处最丑陋、最不堪、最懦弱的真实模样。
逃避,意味着他连直视这面镜子的、最微小的胆量都没有,他将永远活在自己编织的、虚伪的牢笼里。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
他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价值不菲的实木桌面上,手背的指骨与桌面接触的瞬间,皮肤破裂,鲜红的血珠立刻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上的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无处宣泄、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都撑爆撕裂的窒息感和毁灭欲。
“呃啊——!”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困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扭曲变形的低吼。
他烦躁地、毫无目的地在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步伐凌乱而沉重。
脚下那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昂贵皮鞋,踩在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这死寂般的安静,反而更衬得他内心世界的喧嚣与崩塌,震耳欲聋。
他猛地转向靠墙的那个嵌入式酒柜,动作粗暴地拉开玻璃柜门,甚至没有挑选,直接伸手从里面抓出了一瓶标签陈旧、度数极高的烈性威士忌。
他甚至懒得去找酒杯,直接用牙齿配合着手,有些狼狈地拔掉了造型精致的金属瓶塞,然后仰起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瞬间从他的喉咙一路燃烧到胃部,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感,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颗仿佛已经被冻结在北极冰原之下的、冰冷而僵硬的心脏。
酒精并没有带来预期的麻痹和遗忘,反而像是最危险的催化剂,让他脑海中那两个激烈争吵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更加势同水火。
一个声音,充满了自保的恐惧和愤怒,在他耳边嘶吼:
别去!
那绝对是个陷阱!
是那个女人精心设计的、另一种更为残忍和诛心的报复方式!
她就是要看着你在平安的“灵前”彻底崩溃、丑态百出!她就是要让你在所有人(哪怕是线上的、无形的注视)面前,再次尊严扫地、体无完肤!你去了,就彻底完了!
你所有的防御都会被击碎,你会被她,被那段过去,彻底吞噬!
另一个声音,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固执,在心底最深处反驳:
去吧……那是你欠平安的……
是你唯一还能为它做的、微不足道的、迟来的补偿……
哪怕只是躲在冰冷的屏幕后面,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默默地、不发一言地看着,听着……
至少,你在那里了……
没有再次……
缺席它的最后时刻……
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双手猛地插进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浓密黑发中,用力地抓扯着,仿佛要将那些纠缠不休的声音连同头发一起从头皮上剥离。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要裂开一样,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去与不去,如同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恐怖力量,在他脆弱不堪的体内疯狂地撕扯、角力,要将他从灵魂到□□,都生生地撕裂成两半。
就在这理智即将彻底崩断的极限时刻,他放在桌面上的、用于处理公务的那只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
——王秘书。
刺耳的铃声像一根针,短暂地刺破了他自我构建的混乱屏障。
他猛地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和声音里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一些、冷静一些,然后,他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陆总,”
王秘书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比往常更加谨慎小心的语气,
“刚刚收到市场部和投资部同时传来的紧急消息,顾磊那边……
趁着我们近期股价异常波动、市场信心不稳的机会,已经开始在二级市场上大量吸纳散户恐慌性抛出的股票,动作非常迅速隐蔽。
而且,
他手下的人,在同一时间,秘密接触了我们之前已经进入实质谈判阶段、有意向收购的三个关键技术团队,开出了近乎荒谬的溢价条件……”
又是顾磊。
如同在深海中嗅到最细微血腥味的鲨鱼,迫不及待地、贪婪地扑上来,想要从他的身上撕咬下最肥美的血肉。
若在平时,任何一个类似的商业挑衅,都会立刻让陆沉舟进入最高级别的战斗状态,大脑飞速运转,冷静而精准地部署一切可能的后手与反击策略。
但此刻,他听着王秘书那清晰而紧急的汇报,内心却是一片死水般的麻木,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可笑。
星辰科技,这个他耗费了无数心血、一手创立并推向巅峰的商业帝国,这些曾经构成他生命全部意义、被他视为自我价值唯一证明的数字、股份、技术壁垒……
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竟然变得如此轻飘飘的,毫无质感,仿佛随时都可以像丢弃一件旧衣服般,轻易地舍弃。
“知道了。”
他异常沙哑地打断了王秘书的话,声音里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倦怠,
“按既定的应急预案处理。接下来……没有特别重要、关乎公司存亡的事情,不要打扰我。”
他甚至没有等待王秘书那边有任何回应,便直接切断了通话,将手机随手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手机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无力地停下,屏幕暗了下去。
商业上的明争暗斗,资本市场上的腥风血雨,曾经是他生活的全部,是他用来证明自身存在价值、掩盖内心巨大空洞和不安的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可现在,当最本质的、关乎生命重量与道德审判的终极问题,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时,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数字、股份、技术专利、市场占有率……
所有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重新坐回到那张仿佛带着刺的椅子上。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再次无法抗拒地、落在了那封如同诅咒般的邮件上。
林晚晚在邮件里说:
“无关是非对错,仅为一个生命的逝去,献上最后的尊重与悼念。”
真的可以……做到无关是非对错吗?
那他这些年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的愧疚,这无数个被失眠和噩梦吞噬的夜晚,这呕出的、带着血丝的痛苦……
所有这些,又算是什么?
难道只是一场无病呻吟的自我感动吗?
但或许……她是对的。
在死亡这个绝对的、冰冷的终点面前,在一个如此无辜、纯粹的生命逝去面前,所有活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所有基于立场的对错评判,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狭隘、那么……不合时宜。
告别仪式,或许其真正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为了审判生者的罪孽,更是为了安抚逝者的灵魂,让它得以安息。
同时,也是为了给那些被留下、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生者,一个可能放下重负、获得一丝喘息、甚至继续蹒跚前行的……
微小的契机。
这个认知,像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骤然穿透了他内心那厚重得如同实质的阴霾与自我封闭的壁垒。
他再次移动鼠标,光标在那个简洁的线上会议号码和精确到分秒的时间上,缓缓移动。
去。
这个决定,如同一块万钧巨石,终于落入了那潭早已死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带来的是更深沉、更具体的恐惧和几乎让他窒息的痛苦预期。
但奇异的是,在那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痛苦之下,仿佛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时透出的……解脱感。
他害怕面对,害怕那即将到来的、公开的(哪怕是线上的)精神凌迟。
但他更害怕的,是永远的逃避,是余生都活在自我谴责的阴影里,是连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基本的担当都丧失掉。
他欠平安的,不仅仅是一条命,一个快乐的狗生,还有一个正式的、郑重的、他本该在三年前就给予的……告别。
哪怕这个过程会让他痛不欲生,会将他再次推入崩溃的深渊,会让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都土崩瓦解,哪怕这真的就是林晚晚另一种形式的、更为缓慢和深刻的惩罚……
他认了。
这是他陆沉舟,活该承受的。这是他为自己当年的疏忽与冷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移动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鼠标,光标在邮件上方停留了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的片刻,然后,他点开了自己电脑桌面上的日历软件,找到了那个对应的日期和时间,
将那个线上会议的号码和链接,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郑重地,添加了进去,设置了一个提前十分钟的提醒。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真的被抽干了灵魂中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彻底瘫软在高背椅宽大的椅窝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生命能量的残酷战争。
冷汗,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他背后昂贵的丝绒衬衫,冰凉而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但他已无力去顾及。
他知道,从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每分每秒,都将是他人生中最为煎熬、最为漫长的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届时是否真的有勇气,去移动鼠标,点开那个链接,打开那个摄像头,将自己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反应,暴露在那个无形的空间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场注定悲伤的仪式上,听到那些关于平安的往事,看到那些可能出现的影像时,会有什么样的、无法控制的反应
——是会失声痛哭?是会狼狈逃离?还是会彻底麻木?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为了那只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眼睛都还执着地望着车来人往的路口,痴痴地、绝望地等待着他的金毛犬
——平安。
也为了那个……
或许在灵魂深处,同样被这份沉重的罪孽压得喘不过气、同样在黑暗中渴望得到某种解脱、哪怕这解脱伴随着巨大痛苦的……
他自己。
这个夜晚,对陆沉舟而言,是一场与自身懦弱、愧疚和罪孽的、没有硝烟却无比惨烈的殊死搏斗。
最终,对平安那沉甸甸的、无法磨灭的愧疚,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力量,压倒性地战胜了对自身痛苦的恐惧,促使他做出了那个走向精神“刑场”的、近乎自虐的决定。
前方的深渊依旧黑暗浓稠,望不见底。
但他选择了,朝着那唯一可能透出一丝微光(哪怕是燃烧自己换来的微光)的方向,艰难地、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迈出了这第一步。
哪怕这一步,需要赤足踏过一片熊熊燃烧、足以焚尽一切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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