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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为牢
风把最后一缕烟火气从戈壁滩上刮走时,天色已经变成了那种压抑的铅灰色。营地里的欢庆气氛像是一层被风吹薄的浮雪,底下露出了坚硬而冰冷的石头。那些在昨夜狂欢中喝得酩酊大醉的牧民们被清晨刺骨的寒风唤醒,他们揉着胀痛的额头钻出帐篷,所有人还未散去的酒意瞬间被风刮得干干净净。
巴图族长披着那件陈旧的虎皮大氅走了过来,老人的脸色有些灰败,昨夜的豪饮透支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但他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他看了一眼霍铮手里的刀,又看了看远处那一望无际的灰白荒原,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咳嗽声。
“斥候回来了,”巴图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黑屠的先锋已经过了红柳滩,离这里不到六十里。他们的马很快,就算是大雪天,今晚之前也能到。”
霍铮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磨了下去。“比我想的要快。”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慌乱,“那个黑屠,是个急性子。”
“他是个疯子。”巴图纠正道,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五年前,他为了追击一支只有几十人的反抗军,硬是在雪原上追了三天三夜,跑死了五匹马,最后把那些人的皮剥下来挂在旗杆上。他从来不留活口。”
“正好。”霍铮试了试刀锋,指腹上立刻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我也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他站起身,长刀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让老弱妇孺进山,现在就走。”霍铮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的牧民,“带上所有的粮食和牲畜,别留下一粒米给朔金人。能拿动刀的男人留下,跟我进林子。”
营地里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混乱。那些经历了无数次迁徙和逃亡的妇人们默默地收拾起简陋的家当,把孩子绑在背上,把仅剩的几头羊赶在一起。没有哭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牲畜偶尔发出的低鸣。
霍铮看着那支蜿蜒向山里移动的队伍,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离别,习惯了用最冷酷的方式去换取生存的可能。他转过身,走向营地后方那片广袤而诡异的胡杨林。
那是一片死去的林子。
千百年的风沙侵蚀下,这些胡杨树依然保持着死前的姿态,扭曲的枝干像是一只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树皮早已剥落,露出森白的木质,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狰狞可怖。积雪覆盖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掩盖了地面的起伏,也掩盖了即将布下的杀机。
抹合烈正蹲在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手里拿着一把铁铲,正在冻得硬如钢铁的土地上挖掘。他的动作机械而高效,每一次挥铲都能带起一大块夹杂着冰碴的冻土。在他身后,几十个铁勒部的青壮年正学着他的样子,在林间的必经之路上挖出一个个深坑。
霍铮走过去,跳进坑里,接过抹合烈手中的铲子。“歇会儿。”
抹合烈没有推辞,他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那汗水在冷风中迅速变凉。他看着霍铮熟练地挥舞着铁铲,每一铲都精准地切入土层的缝隙。
“坑底要插尖木桩,”抹合烈指了指旁边堆放的一堆削尖了的胡杨木,“上面铺一层薄板,再盖上浮土和雪。这种陷阱对付骑兵最有效,马腿一旦折了,上面的人就是活靶子。”
霍铮点了点头,手下的动作没停。“光有陷阱不够。黑屠有一千人,哪怕是用尸体填,也能把这些坑填平。”
“所以还要有火。”抹合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黑色的油脂和硫磺,“这是从马场带回来的。这林子虽然是枯的,但被雪浸透了,不容易点着。得加料。”
“那就把火油罐子埋在树根底下。”霍铮停下动作,撑着铲柄,目光在林间那些交错的树干上游移,“这片林子是天然的迷宫。只要火烧起来,烟就会顺着风向灌满整个山坳。到时候,他们就是瞎子,是聋子。”
他指了指林子深处的几个高点,“在那边,还有那边,安排弓箭手。不用准头,只要把箭射进烟雾里就行。”
抹合烈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越来越像个草原人了。”
霍铮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继续铲土。“是吗?也许吧。在这里,当羊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当狼。”
挖掘工作一直持续到了午后。几百个陷阱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林间的空地上,表面被精心伪装过,即便走到跟前也看不出异样。几十坛火油被埋在关键的树根下,引线顺着枯草延伸到隐蔽的掩体后。
风停了。
空气变得异常凝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那黑线在缓慢地蠕动、扩散,像是一道即将吞噬大地的浊流。震动声顺着地面传导过来,那是千军万马践踏大地的声音。
朔金人来了。
霍铮站在林子边缘的一块高石上,看着那支正在逼近的军队。他们并没有急着冲锋,而是在离胡杨林一箭之地的地方停了下来。黑色的甲胄连成一片,长矛如林,战马喷出的白气在军阵上方凝结成云。
黑屠就在阵前。他骑着一匹比寻常战马高出一头的黑色巨兽,身上披着重甲,脸上戴着一副狰狞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他手里提着一柄长柄狼牙棒,那上面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干涸,层层叠叠,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举起了手中的狼牙棒,指向了那片死寂的胡杨林。
“退。”霍铮低声下令。
守在林缘的铁勒部战士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没入那片森白的枯木林中,像是一群融入大海的游鱼。
朔金人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凄厉而苍凉。前锋的三百骑兵催动战马,发起了试探性的冲锋。他们并没有一拥而上,而是保持着散兵线,显然是在防备着林中的埋伏。
然而,这片看似稀疏的林子,对于骑兵来说却是天然的噩梦。地面的积雪掩盖了树根和坑洼,战马跑不起来,只能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横亘的枯木。
第一匹马的前蹄踏空了。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战马凄惨的嘶鸣,那匹马一头栽进了雪坑里。马背上的骑士被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棵树干上,还没等他爬起来,一根削尖的木桩已经穿透了他的胸甲。
这只是开始。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在林间响起。陷阱像是一张张贪婪的大嘴,吞噬着那些贸然闯入的生命。朔金骑兵的冲锋势头瞬间被遏制,原本整齐的队形变得支离破碎。
“放箭!”抹合烈躲在一棵巨大的枯树后,冷静地松开了弓弦。
一支支冷箭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射出,它们不求射杀,只求制造混乱。中箭的战马在林间乱窜,撞倒了自己的主人,也撞乱了同伴的阵脚。
黑屠在阵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急躁,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传令兵立刻吹响了号角。
剩下的七百骑兵并没有冲进林子,而是纷纷下马。他们从马背上取下圆盾,拔出弯刀,结成了密集的步兵方阵,如同一堵黑色的墙,缓缓向林中推进。
“他们要步战。”霍铮在林深处看着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这黑屠果然不是那种只有蛮力的莽夫,他看出了骑兵在林中的劣势,果断放弃了机动性,改用步兵的厚重来碾压一切陷阱和埋伏。
“这更麻烦。”抹合烈换了一个位置,重新搭上一支箭,“步兵推进慢,陷阱的作用会打折扣。而且他们人多,一旦被围住,我们就完了。”
“那就让他们没法围。”霍铮握紧了刀柄,“点火。”
一支带着火苗的响箭射向了天空。
埋伏在林子两侧的铁勒族人立刻拉动了手里的引线。
“轰——”
埋在树根下的火油坛子相继炸裂。橘红色的火焰在雪地里腾空而起,瞬间引燃了周围的枯草和树干。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原本死寂的胡杨林在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浓烟滚滚而起,呛人的硫磺味和焦糊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山坳。朔金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阵脚,视线被浓烟遮蔽,呼吸变得困难,原本严整的方阵出现了松动。
“就是现在!”霍铮从藏身处跃出,手中的长刀在火光下划出一道血色的弧线。他像一头盯准了猎物的豹子,直扑那个正在指挥队伍的朔金百夫长。
那百夫长正挥舞着弯刀大声呵斥着手下,冷不防侧面杀出一道黑影。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喉咙处便传来一阵剧痛。霍铮的刀太快了,快到他甚至没来得及举刀格挡。
鲜血喷溅在霍铮的脸上,温热而黏腻。他没有停留,借着前冲的力道,撞入人群之中。手中的长刀上下翻飞,每一次挥击都带走一条性命。
抹合烈就像是他的影子。
无论霍铮冲向哪里,抹合烈的箭总是能先一步清理掉他身侧的威胁。当有人试图从背后偷袭霍铮时,抹合烈便会从烟雾中杀出,手中的弯刀精准地割断对方的脚筋或喉咙。两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在这片燃烧的林子里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铁勒部的战士们也受到鼓舞,纷纷从藏身处杀出。他们虽然装备简陋,但这里是他们的家,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他们的帮手。他们在烟雾中穿梭,利用地形分割包围落单的朔金兵,用手中的柴刀和铁叉发泄着积压已久的仇恨。
黑屠终于坐不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下在火海和烟雾中像无头苍蝇一样被屠杀,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他跳下战马,提着那柄沉重的狼牙棒,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林子。
他无视那些燃烧的树干和脚下的陷阱,每一步都踩得地面震颤。一个铁勒部的年轻战士试图偷袭他,却被他随手一棒砸飞出去,胸骨碎裂的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然清晰可闻。
“谁是头领?滚出来!”黑屠的声音如雷鸣般滚过林间。
霍铮听到了那个声音。他一刀砍翻面前的敌人,转过身,隔着重重烟雾和火光,看见了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我去。”霍铮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对身边的抹合烈说。
“你打不过他。”抹合烈冷冷地说,手中的弓弦已经拉满,瞄准了黑屠的眼睛。
“打不过也要打。”霍铮的眼神很静,“这一仗,必须要把他们的胆给打寒了。只有杀了黑屠,朔金人才会真的怕。”
他说完,提着刀,一步步向黑屠走去。
抹合烈没有阻拦,默默地收起了弓,换上了长刀,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黑屠看见了霍铮。他停下脚步,面具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在他看来,这个瘦弱的南朝人根本不够他一棒子砸的。
“就是你烧了我的马场?”黑屠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是我。”霍铮站定,双手握刀,摆出了一个起手式,“也是我杀了张三。”
“好胆色。”黑屠冷笑一声,“可惜,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狼牙棒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了下来。那力道之大,仿佛连空气都被砸碎了。
霍铮没有硬接。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绝对不是黑屠的对手。他在狼牙棒落下的瞬间,身体向右侧滑出一步,堪堪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狼牙棒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泥土和积雪飞溅。
霍铮趁机欺身而上,长刀刺向黑屠的肋下。
但黑屠的反应快得惊人。他根本不收回狼牙棒,而是借着砸地的反作用力,顺势一记横扫。粗大的棒柄像是一根铁棍,狠狠地抽向霍铮的腰间。
霍铮只能回刀格挡。
“铛!”
一声巨响。霍铮只觉得双臂一阵发麻,虎口几乎震裂,整个人被那股巨力震得向后滑出数丈,直到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下。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力量悬殊太大了。
黑屠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大步逼近,手中的狼牙棒再次高高举起。
“死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侧上方的树枝上扑了下来。抹合烈像一只苍鹰,手中的弯刀直取黑屠的后颈。
黑屠感觉到背后的风声,不得不放弃对霍铮的追杀,回身一棒砸向空中。
抹合烈在空中无法借力,只能将刀横在胸前硬挡。又是一声巨响,抹合烈被砸飞出去,摔落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喷出一口鲜血。
“两只小老鼠。”黑屠狞笑着,“一起上吧,省得我一个个捏死。”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的剧痛。他看了一眼倒在远处的抹合烈,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不能输。如果输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要死。
他想起了兄长教他的那句话:“兵者,诡道也。力不如人,便攻其心;势不如人,便借天时。”
他看着周围燃烧的火焰,看着黑屠脚下那片已经被雪水浸湿的泥土,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没有再冲上去,而是转身就跑。
“想跑?”黑屠大怒,提着狼牙棒就追。
霍铮在燃烧的林木间穿梭,专门挑那些火势最大的地方跑。黑屠虽然力量惊人,但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却显得有些笨拙,几次都被横倒的树干阻挡了脚步。
“懦夫!站住!”黑屠咆哮着,一棒砸断了一棵燃烧的小树。
霍铮跑到了预先设置好的最大的那个陷阱旁。那个坑很大,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木板,早已被大雪覆盖。
他停下脚步,站在陷阱的边缘。
黑屠咆哮着冲了过来,每一步都踩得大地颤抖。
就在黑屠即将冲到霍铮面前的那一刻,霍铮猛地向后倒去。
黑屠以为他吓软了腿,更加得意,一脚踏空。
“咔嚓!”
木板断裂的声音响起。黑屠那庞大的身躯连同那沉重的狼牙棒,一起坠入了那个深坑。
坑底下,插满了涂着毒药的尖木桩。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坑底传出,那是野兽临死前的哀嚎。
霍铮趴在坑边,看着坑底那个被数根木桩穿透身体、正在疯狂挣扎的巨人。鲜血染红了坑底的积雪。
即便受了这样重的伤,黑屠竟然还没有死。他像一头濒死的熊,挥舞着狼牙棒,砸断了几根木桩,试图往上爬。
“还没死?”霍铮的眼神一冷。
他从旁边抓起一坛还没用完的火油,狠狠地砸进了坑里。
陶罐破碎,火油泼洒在黑屠的身上。
接着,霍铮将手中的火把扔了下去。
“轰!”
火焰在坑底腾起,将那个不可一世的万夫长变成了一个火人。惨叫声变得更加凄厉,在山谷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霍铮站起身,看着那团渐渐不再挣扎的火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转过身,看见抹合烈正拄着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死了?”抹合烈问。
“死了。”霍铮回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以及那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失去了主将的朔金兵早已溃不成军,被愤怒的铁勒族人追杀得漫山遍野逃窜。
这一仗,他们又赢了。
霍铮抬头看向天空。雪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了一颗在此刻显得格外明亮的星辰。
那是北极星。指引着方向,也预示着寒冷。
“走吧。”霍铮扶住抹合烈,“回去疗伤。明天,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胡杨林里,两道相互搀扶的身影慢慢走向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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