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之上

　　江宗元本因失手砸到人有些不安，被曹依依这么一挑唆，反倒觉得江怀寂这张利嘴挨了打也是活该，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父亲，您不是有事找我？”江怀寂开口，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曹依依，“若是公司的事，外人还是少听为好。”

　　江宗元这才想起，叫江怀寂回来，一来是为戒指的事，二来还有别的安排。他沉了脸：“依依，你先出去。”

　　“宗元，我在江家这么多年，难道还算外人？”曹依依不肯走，声音带着委屈。

　　“出去！”江宗元加重了语气，眉头紧锁。

　　曹依依悻悻地跺了跺脚，踩着高跟鞋气冲冲地走了，带上门时还故意弄出不小的声响。

　　书房里终于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中弥漫着烟草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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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依依带上门的重响在书房内回荡，余音未散，室内的空气已如骤遇酷寒般瞬间凝固，连浮动微尘都停滞在半空。

　　江宗元死死盯着江怀寂额角那道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眼底没有半分温度，整个人重重沉进那张雕花繁复的太师椅里，指节叩击红木桌面的声响沉闷如锤，一下下砸在寂静里，震得人心头发紧。

　　“手上那东西，是怎么回事？”他开门见山，怒火压在喉咙里，翻滚蒸腾，反倒衬得语气愈发逼仄，“我教没教过你，人前做事，要顾及江家的脸面？”

　　江怀寂抬手，用指腹随意抹了把额角，暗红的血迹染在苍白的指尖，衬得肤色近乎透明，他却像毫无所觉，声音平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不起微澜：“一枚戒指而已，戴在我手上，和江家的脸面没什么关系。”

　　“一枚戒指？”江宗元猛地拔高声音，胸腔的共鸣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你明知道我在和宋家谈联姻！这节骨眼上你戴着个破戒指招摇过市，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江家要出尔反尔？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怎么跟宋老爷子交代？”

　　“联姻本就不是我点头的事。”江怀寂微微站直身形，额角的血珠承受不住这细微的动作，顺着锋利清晰的下颌线往下淌，在脖颈处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红，像一朵在凛冽寒风里倔强绽放的梅，

　　“我和宋家小姐素无交情，更不可能结亲。父亲单方面的意愿，强加不到我头上。”

　　“没交情？江家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谈交情？”江宗元气得手指发颤，抓起桌上那块沉手的和田玉镇纸，终究又狠狠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我养你这么大，呕心沥血把公司核心交到你手上，不是让你为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毁了江家几十年的前程！说，那女人是谁？现在就去把戒指摘了，跟她断干净！否则——”

　　“没有否则。”江怀寂直接打断他，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直直迎上父亲震怒的视线，“我和她的事，定了就不会改。至于宋家，联姻不成，生意未必不能做，父亲要是担心局面难堪，我去谈。”

　　“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江宗元猛地站起身，走过去，手指几乎要戳到江怀寂的鼻尖，呼吸粗重带着颤音，

　　“我告诉你江怀寂，那女人要是识相，就该自己滚得远远的！你要是拎不清，执迷不悟，就别怪我用手段让她认清现实！”

　　江怀寂望着他，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剧烈翻涌，又迅速被压下，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又冷又空，裹着冰碴子，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

　　“父亲想用什么手段？像当年，对我母亲师梦菁那样吗？”

　　这话像一根在烈狱烈火中烧得通红的针，精准无比地狠狠扎进江宗元心底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痛处。

　　这是江怀寂踏进江家大门这些年来，头一次主动提起那个禁忌的名字。

　　江宗元脸色骤然煞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液，指着江怀寂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半天，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没能挤出来。

　　书房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墙上那座欧式挂钟的钟摆，规律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敲在人心尖上，搅得人心慌意乱。

　　江怀寂额角的血已经凝住，暗红的血痂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仿佛又暗沉了几分，江宗元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反复磨过朽木：

　　“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把公司的事做好，别再出任何岔子。对了，之前交代你去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痕迹清理得很干净，没人发现。”江怀寂答得简洁利落，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江宗元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像是要通过这审视看穿他平静表面下真实的想法，忽然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失望与无奈：

　　“你现在手里管的事太多，权力太大，年轻人难免力不从心。有些事，该放就放，别什么都揽着。既然你这么重视那点私人感情，就先把你的私事处理干净再说。

　　你手里的项目，核心部分都暂时交给阿琛接手，他虽长你几岁，历练却不如你，正好借这个机会练练手。

　　你什么时候把你自己的事理顺了，不再让家里操心，什么时候再回公司来。”

　　江怀寂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缓缓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如同覆了一层薄冰：

　　“父亲，其他项目，我可以交接。但城西那个项目不行。我跟进了整整半年，每一个数据、每一条脉络都刻在脑子里，现在临时换人，对方未必认，中间的风险太大，公司承受不起。”

　　“风险？我看你是舍不得手里的权！”江宗元将手边一叠厚厚的项目文件狠狠摔在桌面上，纸张“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像冬日里无情的雪片般飘了江怀寂一身，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有没有江家的规矩？让你和那女人分开你不依，让你把项目让给大哥你偏要顶，还敢质疑我的决定？

　　真当我给你点权，你就敢无法无天，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青瓷茶杯跳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在他名贵的西装袖口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瞪着江怀寂，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来：

　　“从今天起，你手上所有的项目，全部移交阿琛！你给我去城南的分公司待着，好好反省！没有我的话，不准踏回总公司一步！”

　　江怀寂沉默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千钧重。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指缝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缓缓点头，动作很轻，声音也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坚定：“好。”

　　门板在他身后沉重合上的瞬间，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江宗元死守的家族利益与冰冷规矩，坚硬、顽固如千年磐石；

　　一边是江怀寂紧紧攥在掌心的、属于他自己的人间烟火，温热、柔软，是他在漫长寒夜里唯一感知到的光亮，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的执念。

　　转身离开时，他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门外。

　　江琛就站在不远处，脸上那副志在必得的得意，像精心贴了层金箔的面具，在走廊灯光下晃得人眼疼。

　　江怀寂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讽，又似早已洞悉一切的淡然——

　　那笑容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无人能懂，只像幽深寒潭深处掠过的一丝微光，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有心瞥见的人心头一凛。

　　走廊的暖黄灯光倾泻在他挺拔如孤峰的背影上，将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额角的血痕早已凝固成暗红色，他却像毫无所觉，步履依旧平稳从容，一步步走向电梯的方向。

　　仿佛刚才书房里那场剑拔弩张的争执从未发生，仿佛被轻易夺走的项目、被无情放逐的安排，都不过是人生中一段轻描淡写的插曲。

　　只有他那只垂在身侧、微微紧握的手，指尖用力至泛白，才悄然泄露了他心底未曾言说、也绝不会放弃的坚持——有些东西，有些人，就算暂时放手，也绝不会真正失去，他自有他的棋路。

　　江怀寂的劳斯莱斯在别墅楼下停了许久，他就这样静静坐在驾驶室里，目光投向楼上那扇属于卧室的窗户，直到那里面最后一盏温暖的灯光也熄灭。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作轻缓地开门下车。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拎着医药箱，径直拐进一楼客用浴室，对着镜子处理额角的伤口。

　　酒精棉球擦过破损翻卷的皮肉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压抑地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镜子里映出的那道伤口依旧有些狰狞，边缘微微红肿，还在缓慢地渗着细小的血珠。

　　收拾妥当，将染血的棉球和处理痕迹仔细清理干净时，已是深夜。

　　他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缓缓躺回床上。

　　刚要拉过被子，身侧的人忽然像有所感应般翻了个身，手臂带着睡梦中的暖意，精准地环住他的腰，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般本能地往他温热的怀里钻。

　　“怎么才回来……”池念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睡意与刚醒的沙哑，尾音软软地坠着点委屈，

　　“我等得花儿都要谢了。”

　　他低头，借着窗外流淌进来的清冷月光，看见她柔软的发丝铺散在枕上，眉头无意识地微蹙着——

　　想必是等了太久，心中牵挂，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公司临时有点急事，耽搁了。”他声音放得极柔，像春夜里最轻的风，指尖轻轻抚过她单薄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腰还酸吗？”

　　池念没说话，只在他怀里更深地蹭了蹭，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鼻尖却忽然细微地抖了抖，嗅到一丝若有似无、被沐浴露香气勉强掩盖的血腥气。

　　她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驱散，借着朦胧微光急切地往他脸上瞧，当清晰看到他额角那块刺眼的白色纱布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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