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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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4 章


      紫藤花期已经到了尾声。但那淡紫色长穗子仍然在层层绿叶中晃动,每个花朵都长得像铃铛似的,但风吹过时毫无声响。

      朱施南向站在一旁的李婶眨了下眼睛,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母亲身后。

      朱敬雪正捏着一只毛笔,在长廊上对着垂下的紫藤花穗作画。尖尖的叶柄,饱满的花蕾,蘸满了水意,深深浅浅的紫色在绿意盎然中起伏。
      她提笔一下一下安然按捺。

      “啧啧,看看这水平,咱们家马上就出一个大画家。”
      朱敬雪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手一下就失了准头,按错了位置。她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就转身。

      “这段时间你太闲了吗,成天就往家里跑。跑就跑吧,还不如不来,每次都毁我几张画。我这整整画了一上午的。下回,下回再不发个声就站我身后,我就拿这个毛笔给你点脸上。”

      朱施南捉住她手里的毛笔,一下就抽走。
      “那这个武器我可要先没收。别人说学画画修心养性,我看您倒是脾气见长。我蕙质兰心、温柔娴静的妈妈去哪了。”

      朱敬雪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说的也是,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我最近确实……不过也好,这下我倒觉得自己更像个活人了。”

      李婶走过来,把画板、画笔都帮着收起来。
      “小孩子家家的不会说话,最近可好着呢。我就没见家里这么好过。”

      朱敬雪指着朱施南笑道:“李婶你叫他什么。小孩子,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
      李婶瞪了下眼睛,“怎么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在我眼里啊都是小孩。就到了六十岁啊,那也是小孩子。”

      朱敬雪说:“他要是六十岁了,那我们都成什么样了,简直不敢想啊。”
      “有什么不敢想的,风里的在风里,雨里的在雨里,土里的在土里,就那样呗。”

      朱施南笑说:“我看啊,我们家不但要出个画家,还要出个哲学家。”

      “那你呢?”朱敬雪问道。
      “我是整天不着家。”

      李婶说:“现在可着家多了。肯定啊是记挂着我这个半截入土老太婆的手艺,要在铲子全部落下去之前物尽其用,多吃几顿。”

      “你放心,这铲子的第一铲土肯定我来挖。不过现在呢做铲子的铁啊还远在天边。”

      李婶眼睛慢慢泛红,声音也有些哽住,捏了捏朱施南的胳膊肘说:“远在天边好。你李婶身子骨硬朗着呢,说不定等你六十岁还要拧你耳朵叫你三儿呢。”

      朱施南抱了抱她:“好啊,我等着呢。”

      朱敬雪在一旁看着,眼睛也有点红,却故意拧着脖子说:“看看,看看,我这个亲妈还在这。你们两个倒母子情深起来。”

      李婶眼一瞪,手一伸,从工具箱里倒抓起一支最小号的毛笔。

      “看你妈,你媳妇倒没吃过醋,你妈倒吃上了。多小的心眼,比这毛笔尖还小,比这叶尖尖都小。”

      朱施南说:“她可不是吃我的醋,她是吃你的醋。眼热你对我比对她还好。”
      朱敬雪说:“哎,说对了。我啊,还真要跟你争下这第一铲子的权利呢。”

      吃完了晚饭,朱敬雪说她先去玻璃花房浇浇花,让朱施南找点今年的新茶带过去。
      她说只要是蓝瓷罐都是清明前的茶叶。明前雀舌,明前龙井还有碧螺春,选个自己喜欢的拿过来的就行。

      朱施南转了一圈,发现几天没回来,家里的摆设都变了个样。

      玄关处黑沉沉的青铜双马已不见了,换成了灵巧轻盈的细颈水晶花瓶,花瓶里斜插一支带露的荷花。
      角落的古董德制立钟也已不见踪影,换上一副留白甚多的长条蜻蜓水墨画。

      换下很多原为了迎合他爸喜好买的装饰,宅子顿时明亮了许多。
      原本最大的那间茶室改成了画室,不知道琳琅满目的茶叶都收去了哪。

      李婶带着他,走到改去二楼的小茶室,一边从茶柜里翻茶叶一边跟他说:“鸿宝怎么样了。”

      “挺好的。”
      “她前段时间给我和你妈都寄了内衣过来。人倒是没过来。”

      “她很快要出去读书。”
      “我知道,她发的短信上跟我说了。”
      “嗯。”

      李婶欲言又止,说:“好就好,都好就好。”

      然后她从茶柜里翻出来好多个深浅不一的蓝色瓷罐,目瞪口呆地看着,用那条不灵光的腿蹬了一下地。
      “你妈真是,话也不说清楚,她以为就这么好找嘛。哪有那么好找。”

      玻璃花房门窗大开。
      在这样的傍晚,凉风习习,花开静谧,确实很适合母子两人对坐着喝一壶茶。

      朱敬雪拿起他拿来的瓷罐,打开闻了一闻:“我就猜到你会选碧螺春。有些人就怕这种吓煞人香的茶,但你是我儿子,就随了我口味,就好这口浓郁甘醇。”

      朱施南说:“我可只是随手拿的,我不像你们那么懂茶。只是知道您手头的茶都不会差。”

      温杯、洗茶、投茶、注水、候茶、出汤,朱敬雪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他刚端起第一杯茶,就听见朱敬雪说:“你爸前几天回来看过我。”
      朱施南心里一咯噔,还是不声不响闷头把茶喝了。

      但放下茶杯,朱敬雪给他倒上第二杯时,脸色如常。
      “你们聊了什么?”
      “谢谢我在家族里帮他说话,没让他在集团里为难。哎,说的什么话,朱家做到现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又不是变仇人。何况还有你。”

      “还有呢?”
      “没什么了,下午还有课,喝了两杯茶我就催他回去了。”

      朱施南看她说得平和,脸上眉目舒展,是真正地放下了,回想起施骏裴在会议室倒是要放不放的样子。心头一时不知何种滋味。

      他端着一小盅月牙色的茶杯,温润的茶水里倒映出天光和花木的影子。

      他饮了半杯,停了一停问道:“你怎么放下的。”

      朱敬雪拿空茶杯在手里,想了一想,眯眼笑道:“你这问题,我也没仔细想过。好像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就放下了。”

      朱施南默念着“顺其自然”这四个字,但他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四个字。”
      “有种认命的味道吗?你年轻,年轻自然不必认命。我年轻时也不肯认。”
      “我肯认。”

      “只是不甘心?”朱敬雪扯了旁边一长茎蝴蝶兰过来,白色蝴蝶兰在她拨弄下颤颤巍巍,犹如一整排蹁跹的蝴蝶。“我听李婶说了,鸿宝要走。你为什么不留?”

      朱施南笑了笑,不回答他母亲的问话。

      “你最近说话做事,都不像以往。”
      “这一天两天的日子又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的,既然活在人身上,当然有长进。”

      “是长进吗?”
      “原来你是在心疼你儿子越活越倒退?”

      “你不用跟我插科打诨撇开话题,我是心疼,但自然有人的心比我更疼。”

      朱施南放下茶杯,不想她继续说下去,认输似地喊了一声:“妈!”

      朱敬雪却不依不饶。
      “鸿宝跟我说过,她爱你。”

      原本他正拎起茶壶倒茶,但手指触到壶盖,烫了他一下。他干脆放下,问道:“什么时候说的?”

      “吃菱角饭的那天晚上,你说我演苦肉计的那天晚上。”

      那条归家路上的路灯他还记得,她说沿路最亮的那一段,她映在黑色车窗上微仰的脸。鼻尖触及车窗,呼出的气息,睫毛贴着车窗微颤。眼睛和鼻尖的湿意拢在车窗上。

      怪不得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她那么反常。
      原来如此。她果然撒了好大的一个谎。

      “那是……”他笑笑,时过境迁仍不愿意说破。

      “那是为了蒙混过关,说出来骗我的。”朱敬雪说,“我看不一定吧,我这个人没那么好骗。”

      朱敬雪气定神闲,有了二十年多前站在岩石上背对浪花手扯黑色毡帽时拍照时的神态。
      “我再问你一遍,鸿宝要走。你为什么不留?”

      朱施南端起茶杯,自酌自饮了一杯。然后他伸出两指,在他母亲拉过来的那茎蝴蝶兰上顺手一捋。本来长得完美又对称的花顿时掉了两朵在地。

      朱敬雪松开那茎蝴蝶兰,然后捡起地上那两朵掉落的蝴蝶兰,抖一抖尘埃,静静摆置在黑檀茶盘上,随后抬头说:“你怕不经意间伤害了她,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目光凝在一处,缓缓点一点头。

      “那你有没有把怕伤害她这句话告诉她?”
      “她知道,我们都知道。”

      脚边不远处有刚才浇花用的黑色铁皮壶,壶口宽敞,里面还有大半壶水。
      朱敬雪指尖捏住那两朵蝴蝶兰,依次投掷进铁皮壶中,看那白色的花朵在幽深的水中静默荡漾。

      然后抬头跟朱施南说:“你知道吗。你爸见到我第一眼开始,就知道我爱他。可如若我没有告诉他,就没有我们之后那些事。虽然最终落了个这样的结果,但我想起来并不后悔。我是半点都不后悔的。你有没有自信,二十年后能说出跟我同样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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