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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长宁十二年,早春时节雨雪消融,坊市屋顶连片铺展,青石路面遍布融雪水迹。街巷角落还残留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冻雪,脏黑尘灰累积着在日夜温差下反复冻结,坑坑洼洼地嵌在雪层表面。
日头缓缓升高,阳光将天边云层照得透亮,伴随道道光线倾洒燕都各处,街市间小贩起早的叫卖声愈渐热闹。
“包子哎~新出锅的热包子哎~”
“岑记胡饼——,汤饼蒸饼送腌菜,有座儿里边请~”
食物旁锅气蒸腾,包子的菜肉香、炭烤面饼的焦香味道弥散开方圆几丈,各家早餐铺子天没亮就开了门,此处位于燕都官府衙门附近,正赶上衙役官员供职点卯,摊位前不多时就排满了人。
两名衙差来得晚了,只好排在队伍末尾。
一人说道:“怎这么多人?轮到咱们还有得吃么。”
另一人接话:“昨儿要不是跟衙门里值夜一宿,咱们还能赶上口热乎的。”
“咱俩算轻松的,你没瞧堂里的那些老爷,那才叫焦头烂额。”
“嘁,他们自己闹的。陛下去年就颁布的诏令,他们拖来拖去愣是拖到今年开春,眼瞧着只剩两个月,才开始筹备皇后殿下出家的事儿。”
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人往上提提裤腰,道:“我听内堂值夜的兄弟说,那帮老爷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都道是,明面说皇后殿下自请出家,实则不就是废后的美化之词么。若非幽侯台来人催促,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可真是人走茶凉啊,皇后殿下当政的时候,他们何曾敢这般怠慢。”
“也是倒霉催的,啥事儿没干,活生生被亲爹和亲哥拖累。”
“话说你知道么?坊间传言,皇后殿下原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少年夫君,结果俩人没成,她硬是被嫁给陛下了。”
“她爹把俩人拆散了?”
“兴许吧......你说这女子,到底是不如咱们男子自由。”
“也不尽然。她是高门贵族,婚嫁由不得自身,但咱大燕平民家的女儿好歹还能自己选个夫君,这就不错了。
你还没瞧南陈呢,未出阁的女郎要到新婚之夜才能见到夫君相貌,甭说男方长得美丑,要摊上个浑身病痨的,或是德行有亏的,后半辈子岂不是都得搭进去。”
脚步随队伍移动,两人来到摊位前,摊主笑呵呵地问:“二位来点什么?”
“胡饼两张。”
“一碗汤饼,一张胡饼。”
“好咧。”摊主应下,从旁夹起腌菜装满两个小碗,“您二位移步,里间还有空座,马上就端过来。”
炭火滋啦着迸发噼啪的声响,隔壁包子铺门口的蒸腾雾气袅袅上升,初春的凉风一吹,便飘向皇城方向。
*
用过早膳,郁琮拿起奏章,粗略瞧上一眼便扔在旁边,内心实在烦闷。
张长秋立于其身侧开口道:“陛下,是否......去看看皇后殿下?”
“不去。”郁琮提起笔,在方才那本奏章末尾批了一个阅字。
去年秋日至今,她与纪青鸾再未相见,现下四月十七将近,那强行按捺的心绪随着这个日期的逼近,愈发地焦躁。
“陛下,诏令有言,日后您还能接皇后殿下回宫。只需届时寻个恰当由头......”
哐当一声瓷片崩裂四溅,案上茶盏被皇帝扫飞出去。
郁琮冷脸道:“朕是不是给了你太多好颜色?”
张长秋连忙跪伏,“奴失言了!”
他额头抵在地上,说:“奴从迎梅处得知,皇后殿下近半年日渐消瘦,虽说有风波在前,但您二位十年夫妻,情分犹在。您去瞧瞧皇后殿下,她也好......也好......”
张长秋朝地面磕了一下头,“也好让皇后殿下得到些慰藉,不至于积忧成疾。”
斜眼审视对方片刻,郁琮觉察出几分异常,她无声俯视张长秋跪伏的身躯,缓缓道:“你从何时起,与迎梅有了来往?”
身形停顿,张长秋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他又连磕几下头,踌躇着说:“前、前年。”
手搭在膝上,郁琮指尖下是布料的温和光芒,可语气却与这温和形成了冷暖反差。
“对食?”
张长秋喉咙吞咽几下,“......是。”
“你倒的确与当年不同,如今也敢暗度陈仓了。”
“奴并非故意,陛下,奴不过是想在这深宫里有个体己人儿,绝无他意!”
郁琮侧过身来,胳膊靠在案边,道:“迎梅让你来求朕的?”
“......她不曾明说,但奴懂她。”
“皇后快要去紫光寺了。”郁琮停下话语,垂下眼睛掩盖神色里的不自然,“迎梅也会一同前往,届时你当如何?”
张长秋不敢抬头,道:“奴就在皇宫里陪着陛下,这辈子,奴都只忠于陛下!”
“朕并非问你这个。”她扬起手挥了挥,“起来说话。”
“是。”张长秋慢慢站起身,弯腰立于一旁。
“朕问的是,到时你们分隔两地,这份情意是要随之斩断,还是继续维系?”
后者垂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道:“奴想继续维系。”
“哦?”郁琮挑挑眉,略显意外。
在她心中,人与人一旦离散,便意味着情缘了结。尤其是,自己而今与纪青鸾反目成仇,若论再续前缘,不过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
张长秋继续开口道:“一生区区几十载,能得两情相悦之人全凭天赐,机缘珍贵不可求,奴不愿放手。假若错失迎梅,怕此生再难遇真心待奴的人了。”
郁琮注视他许久,面容挂上几丝赞赏,“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她转过身子,取来奏章边批边问:“你是打算以书信来往,抑或是去紫光寺同她相会?”
见皇帝神色和缓,似乎心情好转,张长秋也跟着笑了笑,道:“若能见面相会,自然是最好的。”
“得寸进尺。”郁琮嘴上说着,却并没有责怪,“既想见,便就见罢。一年只得一次,可够?”
闻言,张长秋面色骤喜,“奴多谢陛下!”
趁皇帝心情尚可,他壮着胆子随即再劝:“陛下......当真,不去瞧皇后殿下么?不若......去瞧一眼,权当最后一眼,莫留遗憾。”
“同样的话,朕不说第二遍。”
嘴唇嗫嚅两下,张长秋垂低头退至后方,噤声不语。
*
春风由凉渐暖,花草树木焕然新生,世间万物在春意到来之际重又生机四起。可是,绿意盎然勃发下,又有太多人在愁思忧闷中停滞不前,深陷于泥沼。
四月十七,皇后所乘的重翟车驶出皇城,四匹马牵引在前,朱红轮毂碾过青石板路,仪仗队列铺陈若长蛇。
女官敛眉低目,步履轻缓随行在侧;禁军侍卫身穿甲胄,腰佩长刀,于车辇四周及队列首尾前行护送。
仪仗不设礼乐,未张幡旗,唯有沉闷的马蹄声与车轮滚动声交织,渐渐驶离燕都的宫城楼阁。众人一路静默无半句喧哗,朝寰山方向而去。
两月前,紫光寺便停止普通法会改造皇家行宫,保留皇室规制并移除繁复装饰,更换为素净陈设。增设佛堂、抄经室、禅坐室,院落池塘种植莲花等植物,撤去艳丽花卉。朝廷提前十日派禁军于寺院方圆五里外戒严,禁止百姓等无关人员靠近。
三日后,紫光寺住持率高级尼众前往距寺院三十里外的驿亭迎接。
四月二十,重翟车仪仗抵达寰山。
住持法明与三名高级尼众走上前去躬腰接应,侍女迎梅倾身打开车门,便见纪青鸾身着锦缎华服,静静安坐于车厢内,容颜淡漠,不悲不喜,周身透着疏离的贵气。
“贫尼法明,特迎皇后殿下躬临紫光寺。”
说完,住持回身取过净水盏,前行靠近车驾,双手高捧过顶呈献皇后。
迎梅俯身接来净水盏呈至皇后面前,纪青鸾抬起清瘦的腕,十指轻轻在盏中的山泉水里浸上少倾,沾湿后便移开手指。
而后,住持在前方引路,沿途众尼齐诵心经,队列向山门行进。
山门内,紫光寺全体尼众分列两侧,双手合十垂首。皇后仪仗停于山门之外,迎梅轻扶皇后走下翟车。
此时众尼稽首,齐齐道:“恭迎皇后殿下,愿佛光庇佑,清修无扰,顺遂安泰,早证菩提。”
纪青鸾面容淡然无波,目光冷冽地行走在御道之上,仅以颔首回应,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步入山门,途经大殿,纪青鸾行佛前半礼,接着前往行宫休整。
行宫已更名为莲华宫,在住持及两名高级尼众的陪同下,纪青鸾于行宫内的佛堂燃香三柱,随后住持法明诵读金刚经与皇后聆听,再经由皇后献素色莲花。
礼佛完毕,法明向皇后讲解寺院清规,纪青鸾端坐上首,表示已了然认可。
随即住持恭请皇后接受法号,纪青鸾依照礼制三辞,三请三辞过后,再行接受。
“皇后殿下,贫尼等查阅佛教典籍为您备下法号,您可一观,从中择选。”说着,法明呈上册子。
纸页写有华光、华明、释净、释清、释空五个法号,整齐排列其上。
纪青鸾眸光轻掠,嗓音清冷沉静,淡淡吐出二字:“释清。”
住持低首,取回册子。又从身侧拿来一把金剪递予上首,示意行剃度之仪。
迎梅取金剪,自皇后发尾象征性剪下一绺发丝。
焚香礼拜,住持跪呈备好的法号黄绢,口中诵道:“今承佛光之所照,奉圣谕,赐皇后法号释清。愿皇后以此号修持正法,广种善因,福泽四海,邦国安宁。”
纪青鸾双手接过黄绢以示受号,抬腕合十再次行佛前半礼。住持高举一袭深红袈裟为皇后披在肩头,袈裟由御用贡锦织就,面料平整无纹饰,素净庄重,既符合清修之意,又彰显皇家尊荣。
而这份黄绢文书将一式三份,分别由礼部、紫光寺、皇后三方留存。礼部将其登记造册,并纳入皇室玉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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