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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哪怕我后来当了妇产科大夫,听过无数胎儿的心跳,也感受过无数个小生命隔着母亲的肚皮宣誓自己的存在,我仍然能无比清楚地记得陈灼那一脚——隔着陈老师的子宫,莽撞地传递到我掌心的触感。
7月21日陈老师在医院分娩,在那之后不久,小姨带我去医院看望陈老师。
孩子从母亲身体里被取出,母亲的身体看起来便像纸片单薄。
陈老师那如同秋日落叶一般单薄清脆的身体轻飘飘地倚在医院的单人床上,面色发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无比憔悴。
单人床旁边是一张婴儿床,从陈老师身体里掏出来的孩子被包裹在毯子里。
医院的走廊里是消毒水味,但进了陈老师的房间,空气的味道就变成了一股甜腻的奶香。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能从陈灼的身上闻到这股味道。
“这下轻快了不少吧。”小姨说。
“轻是轻了不少,就是还不能活动,快给我憋坏了。”陈老师说,“我想吃的李亮一概不让。”
“你想吃什么?我偷给你买去?”
“我想吃油的辣的冷的。”
“嚯,当我没说。你想吃的这些,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给你买。”
“你这就怕了吗?”
“不是,陈真啊,咱们试问全天下,哪些刚剖腹产的产妇是能吃这些东西的?”
“我不吃点儿爱吃的,哪儿有力气喂奶?”
“这话你得留着给李大夫和李大夫她妈听。对了,李大夫她妈妈……”
小姨跟陈老师一来一回地聊着天,我趴在婴儿床前,看着忽闪着明亮的黑眼睛的小婴儿。
“你给女儿起好名字了吗?”
小姨还不知道这个小婴儿的名字。
“早就起好了,叫陈灼。”
“陈灼?”
“嗯。”
“姓陈?”
“对啊,我女儿当然跟我姓。”
“你不简单啊陈真。”
“那当然。”
“哪个灼?”
“灼灼其华的灼,真知灼见的灼。”
“就是火勺灼?”
“对。”
我低头看着婴儿床里的陈灼,在心里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陈灼。灼灼其华的灼,真知灼见的灼。
她小小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的亮光一样忽闪着,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一收一缩,小小的手伸展在空气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我把手伸到她面前。
她实在太小了,小到我的掌心能放下她的一整个小手。
她的体温很高,难以形容的柔软皮肤传递着滚烫的温度,细小的手指合拢,轻轻握住了我的拇指。
她指尖的力量渗透进我的皮肤里。
我的心第二次因为她而融化。
她就是陈灼,陈老师的孩子,一生都与陈老师有着深刻羁绊的陈灼。
“你要抱一下她吗?”陈老师笑着看向我。
我看了看陈老师,又看了看陈灼,仿佛遇见大到难以克服的困难一般摇了摇头。
我抽回了被陈灼紧握的拇指,她的手在空气中抓了几把空气之后,转了转脑袋,把手塞进了嘴里。
“该喂奶了。”陈老师看着陈灼转动着脑袋四处寻觅她身影的样子,笃定地说。
“是到时间了?一天得喂几次啊?”小姨问。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叫按需哺乳,饿了就得喂,白天差不多一小时一次。”
“真是辛苦。”
“磨得我都有点儿疼了。”
陈老师的妈妈提着暖瓶,走进了产房,“你们来了。”
“伯母好。”
“妈,该喂奶了。”陈老师说。
陈老师的妈妈说着,拉起了床帘,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床帘外。
“进来吧,没事儿。”陈老师的妈妈笑着看向我,伸手把我拉进了床帘里。
头顶的白炽灯照在蓝色的床帘围帐内,一切都有些发冷,只有我的脸颊和被陈灼的嘴唇碰触过的位置通红一片。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陈老师和陈灼的身上
陈老师双手接过了妈妈递来的陈灼,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人类哺乳”这件事,空气中那种甜腻的奶香再次弥漫开来,这次我找到了这个味道的源头。
我看着陈老师抱着小小的陈灼时那种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慈爱眼神。
这就是母亲望向孩子的眼神吗?
我周围的空气好像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连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嗡嗡的响声都已经停止了。
我的母亲是否曾经用同样慈爱的眼神看过我呢?
我无从知晓,但现在想来,多半是没有过。
陈灼是个孩子,而我是个女孩。
在我身上,性别是一个比我本人更大、更醒目的,对周围世界产生更深刻影响的实质。
这个实质导致了爷爷要跳楼,父亲不知所措哦,奶奶唉声叹气地坐在椅子上,盘算着要如何掩埋起来我的存在。
我看着陈老师看向陈灼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想要的,无非就是这样一种爱,这样一种,仅仅因为是个孩子就可以享受到的一种爱。
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是陈老师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如果陈老师是我的母亲,该有多好。
我会拥有像陈灼一样被精心考量过的名字,会拥有母亲这样无条件的注视和爱。
我渴望被这样注视,我渴望被爱。
在那个瞬间,我愿意坦然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可怜虫,想要被爱,想要被注视的被人类本能所驱使的可怜虫。
“我听产科的大夫说,最好是在她表示自己饿了的时候就喂她,那样比较容易安抚,”陈老师一边喂食着陈灼,一边向小姨传授着自己的科学育儿秘诀,“等她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就太迟了,会变得不容易安抚。我实践了一下,果真是如此。”
“养孩子可真是麻烦啊。”小姨根本没有认真在听。
“等你有了孩子就不嫌麻烦了。”
“等我有了孩子再说。”
我想成为陈老师的孩子。
被她不厌其烦地安慰,不厌其烦地注视,不厌其烦地轻轻拍打着入睡。
我渴望着她的爱和注视。
直到我回到鹿川医院在妇产科就职以后,在某一次聊天当中,陈老师才跟我说起哺乳的艰辛。
那天我在家里做了奶油蘑菇意面,黄油和马苏里拉芝士碎因为高温熔化成了奶白色,包裹在面条上,散发着浓郁的奶香。
陈老师一进家门就连声夸赞着走进了厨房。
我们坐在餐桌前,一人对着一碗面,用筷子夹起面条,慢条斯理地吃着。
黄油和芝士融化之后的奶香味让我想到了陈灼,于是便借由今天在医院的事情,聊到了陈老师刚刚分娩之后,我和小姨去看望她的往事。
“陈老师,我也想成为你的孩子。”我对陈老师说。
陈老师眯起眼笑着,抬起手,用掌心摸了摸我的额头。
“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吗?”陈老师问。
我对陈老师的反问感到疑惑。
“你忘了吗?”陈老师笑着说,“你说自己想要改名叫盛寒的时候,也说想要成为我的孩子。”
记忆如同洪水一般向我袭来,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陈老师夹起面条,咬断,慢慢咀嚼之后咽下。
“这话陈灼听了不会开心,但我在生了陈灼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想把她扔了。”陈老师笑着说。
我无比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她让我觉得我不再是陈真。”
“不是陈真是什么?”
“是陈灼的食物!”陈老师说。
我笑出了声,“确实,鹿川有很多坐月子的讲究,这些讲究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产妇恢复身体,而是为了让产妇能产奶。”
“是啊,怀孕的女人,一开始是孩子的房子,后来是孩子的食物来源。周围的人也都是如此看待我的,关心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孩子。”
“如果再选一次,你还会想要生孩子吗?”
陈老师拿起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头顶的灯光,“生孩子不要,生陈灼可以。”
我勾起嘴角,露出了笑容,“陈灼小时候真的很可爱。”
“嗯,眼睛大大的,现在她也是这样,完全就是小时候的放大版。”陈老师说着,掏出手机,给我看陈灼的照片,“你看,她这样把头发扎起来,完全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看着照片上的陈灼,也看着翻动着照片的眼睛溢满慈爱之情的陈老师。
我想成为陈老师的孩子,获得陈老师无条件的注视和无条件的爱,这样的渴望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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