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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繁(增修五百字)
江北,草原苍莽,尘土漫飞。
女儿城的城墙上,殷榯极目远眺。
司马娇从角楼走了过来,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艳丽的双目透出敬仰。
连年征战,方圆三里外,可以说几乎是光秃秃的一片,城驿萧条,颓垣败井,飞禽走兽,荒无人烟。
女儿城是唯一飘着食气蒸烟的堡垒。
城内井然有序,分为内城与外城。
内城是百姓居住的地方。
内城外则是外城,遍布小麦田,耕地,水井,是居民赖以维生的平原,仅以低矮的夯土墙阻隔野兽践踏农地。
此处是一片荒漠,夯土墙外唯一的掩护,是条河流,整座城便靠着这条带子般的河抵挡羯胡野蛮的铁骑。
羯胡本不会踏足此地,可今冬小麦欠收,不得已南下搜刮粮食,甚至在女儿城附近盖了一座不小的堡寨。
所有来侵扰女儿城的敌军都是从这座堡寨出动的。
然而去冬干旱,河流干涸,护城的天然地势也形同消失。
女儿城危如累卵。
陶家堡也曾经经历过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然而却有个叫殷榯的司尉扭转局面,竟然用昔人草人借箭的类似巧计,抢到燕浑人的宝贵粮食,大大挫败燕浑敌军的士气。
此举震撼江北各个大小堡寨,如今殷榯的名号在淮江北岸一带家喻户晓。
司马娇治理的女儿城就在离陶家堡不远地,便稍人去借将。
女儿城与陶家堡唇齿相依,无难营这次领命的将领深知两座城寨的利害关系,二话不说,将殷榯这一小队人马借给女儿城。
陶老将军的儿子陶旭爱慕司马娇已久,也自动请缨一块去。
高坐在骏马上的年轻男子们巍然进城,城里掀起高声欢呼。
一身鲜红铠甲长靴的司马娇,上前迎接,气度飒爽,眼前一个个军官每个人都远比她魁梧健壮,她丝毫没有露怯。
殷榯骑着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眉峰锐利,望之俨然。
别的军官在大多是女人的城民簇拥之下不免.流.露.得意的神色,他始终维持克制清醒的姿态。
司马娇被他的从容给吸引住,将鞭子交给身边的幕僚,迳自走到殷榯身边。
整座城的百姓都在关注司马城主的一举一动,窃窃交谈。
殷榯推鞍下马,歛眉垂眸,与她拱手,"司马城主,无难营司尉殷榯,久仰大名。"
司马娇很诧异。
与其他粗蛮的将军与司尉比起来,殷榯简直可以算是温润如玉,不偏粗壮也不偏瘦的身形,身姿若松,高大,清俊,矫健。
这座平原上的男人有不少是轻视她的,鄙夷她是女子,不认为她能守好城池。然而殷榯恭敬有礼,丝毫不见轻慢,司马娇当下十分欢喜。
一个女人无论平日再如何强悍,在敬仰的男子面前总会卸下强硬的面具,她不由自主流露出明艳娇态,身子向前靠了几步。
"殷司尉一路过来应当累了,我让下人替你准备洗浴的热水,待司尉休息够了,再商议城防也不迟。"
殷榯缓缓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司马城主有心,榯心领。不过,城防之事迫在眉睫,多耽搁一刻,女儿城的老弱妇孺就多了一分危险。"
此话点到为止,虽没有直接拒绝司马娇,但她立即明白过来,眼前小她两三岁的青年,将军务排在第一,其他的都是次要。
司马娇对他的敬佩之心更甚。
"那好,殷司尉请随我来。"
在一片炫灿红艳的夕阳金辉底下,殷榯高立在巍峨城墙上,身边站着司马娇与一众军官,专注聆听他的分析。
强劲的罡风吹不动他身上坚硬的铠甲,马槊上的赤红流苏随风滚荡。
殷榯眸光犀利,鹰隼般的视线扫过周围所有,一草一木,一牛一羊,高山茂林,无一错漏。
他当下立判,女儿城的城防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唯一的出路是主动出击。
之后的几日,殷榯让司马娇建造撞击城墙的巨大冲车,车里头要能容纳冲撞城墙的巨木,以及推动巨木的士兵。
然而,女儿城大部分的城民都是女子,扛不动巨木。
陶旭立刻上来讨好,"城主,我快马急信陶家堡,请父亲派人前来驰援,你看如何?"
殷榯不以为然。
"司马城主,陶家堡的百姓才刚经历过战事,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如让无难营来帮助城主。"
司马娇眉头皱的很紧。
过了淮江,就是化外之地,不归大魏朝廷管,司马娇不想欠新帝人情,将来被狡诈的桓宣拿来裹胁。然而殷榯所言切中要理,陶家堡的人才刚打完一场辛苦的胜仗,她怎能自私地请他们来帮忙?
陶旭很不喜欢殷榯当着司马娇的面反驳他的提议,神情忿忿:"既然殷司尉明白休养生息的道理,怎么还让司马城主主动出兵?岂不是要大大损耗女儿城的气数?!"
殷榯瞥了陶旭一眼。
他的长相是偏冷漠严厉的样貌,明明没有恶意,陶旭却被他看的胆子缩回去,心里更加厌恶殷榯。
殷榯看回司马娇,他没有摆出强硬的姿态替她决定,只是告诉她,
"百姓与尊严,孰轻孰重?司马城主,还请想想您的父亲,想想如果老城主在这里,他会怎么决定。"
司马娇丽目泛出泪水,哽咽地道,
"父亲当然会以百姓为第一考量……否则他也不会与兄长们……"
殷榯静静地等她平抚情绪,转过身去眺望苍莽的平原与麦田。
他对司马娇说的话,也是他对自己问的问题。每当他站在生死交关的迷茫境地时,总会思索尽忠报国的父亲会如何下决定。
如此便再也不迷茫,浓雾消散,灵魂清明,前路清晰,坦荡。
经过一夜的思量,司马娇慎重地告诉殷榯,她决定按照他的计画攻城,请无难营来驰援。
殷榯微笑,道:"女儿城有您这样的城主,是百姓的福气。"
他的声音坚定,稳重,孤寡多年的司马娇很是被触动。
翌日,整座城动员起来。
攻城的冲车是特别打造的,顶头的板材十分坚固,殷榯吩咐工匠去寻来坚韧的牛皮,覆盖在冲车最上头,如此既能减缓敌方砸下来的石头撞击力道,也能抵抗淋下来的油脂烧毁冲车。
女儿城这对姊妺,司马娇承担前线军务,司马破负责一应后援,活泼娇小的她也来向殷榯请益。
城里的食粮虽不到见底的程度,可无难营此次出兵破万,绝大部分的存粮即将交给他们,用于攻打羯胡的堡寨。
攻城自出发到结束预计要十日,期间为防别的部族跑来攻打女儿城,所有百姓皆要暂时待在城中,不得去外头耕种。
这十天城内的食粮,是个大问题。
如今整个江北都听过殷榯的兵术,以假粮换真粮这一招不能再用了。
殷榯想起在桃花林里的那一日,朱煦在溪边摘水蓼与菰米,用火烤来吃便是一道能饱腹的菜肴。只要有溪水,水蓼与菰米便能茁壮生长。虽然长久以往,野菜不能养活百姓,但连吃十天并不成问题。
"这附近还有溪流吗?"殷榯看着司马破,问她。
司马破想了一想,"往西北走五里,那里有一条大别溪,是离这最近的溪流。"
殷榯嗯了声,随即翻身上马。
司马破讶问:"司尉大人,你要去哪?"
殷榯回望她一眼,平静地道:"我要亲自去探勘,是否有可食用的野菜。"
司马破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坐立在马背上挺的笔直,为了城民十天份的粮食,不敢掉以轻心,竟然亲自出马。
她想起外人对无难营士兵的评价经常是粗鲁蛮横,没想到竟培养出了一个坚毅英勇,以民为重的殷司尉。
这样的青年若能永远待在女儿城,那么她与一众城民都有仰仗了。
难怪姊姊司马娇要她多向殷榯请益,既是制造机会,也是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司马破唇边泛出娇俏的笑容。
-
确认城内粮食无虞,巨大的冲车建造完毕,里头的巨木也一一从附近的森林里运来,司马娇与几名女幕僚,以及殷榯,共谋选了一个大雨磅礡的春夜,进攻羯胡堡寨。
兵卒们涌向夯土墙。
堡寨里的羯胡人多半还在呼呼大睡,根本没料到女儿城居然会主动出兵!
司马娇高坐马背,在队伍后方指挥冲车,堡寨内的羯胡守卫无论扔下石块,淋上热油,都无法毁坏冲车。
夯土墙被一下一下地顶.撞,一块一块地掉落。
墙倒城塌。
寨内的羯胡士兵全数冲了出来,与无难营士兵展开厮杀,决一死战。
大地震动,火光滔天。
殷榯策马去无难营士兵的前方,雨势绵绵,他拉起长弓,在一片混乱血泞里精准找到羯胡首领的位置。
利箭离弦。
羯胡首领中箭,自城墙上翻落。
羯胡士兵眼见首领被杀,各个眼睛都红了,拚了命冲向无难营士兵。
混战中,殷榯领着一小队人马,排除万难爬上羯胡堡寨最高处,让成风放出事先捕捉来的苍乌。
羯胡人迷信,认为军营中若出现黑色的鸟意味着兵败,兵卒们慌了手脚,谣言流窜。
"这里怎么会有苍乌?苍乌不是只在北边才看的见吗?"
"祖先有训,只要苍乌现身,此战必败!"
深夜出奇不意武攻,加上配合得当的心理战术,女儿城这一战打的无比顺畅。
羯胡士兵连夜奔逃,将孤儿寡母留在堡寨里,无难营占据这座毁损惨重的堡寨,百姓们睁着畏惧的眼睛看着江东来的高大士兵们。
殷榯严令不得抢夺任何物资,也不得滥杀无辜,更不能行欺辱女子之事,否则军令处置。
打仗的目的不在创造更多战事,而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报复只会带来更多战争,而这正是殷榯穷极一生要避免的惨况。
殷榯言出必行,麾下的兵卒们皆很听话,不敢违抗。
结束后,殷榯留了一小队人,待在堡寨善后,清点伤亡人数,就地安葬不幸牺牲的士兵。
清晨,曙光初现。
在一片土尘飞扬之中,他与司马娇策马回去女儿城。
举城沸腾,城民高声欢呼,街道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一双双景仰的眼睛都定在士兵们的身上。
殷榯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朱煦。
他想起他们从前在书房一同习字,想起她累的时候枕在他腿上睡着,肉乎乎的脸颊,想起她笑意盈盈看着他,杏眸明亮。
他掏出袖中的荷包。
荷包是朱煦送他的,上头的刺绣早已脱落,里面装着朱煦从前送给她的字雕。
她亲自雕了"煦煦想念哥哥"这几个字,这么多年来,它们跟着殷榯身经百战。
一年多没回家了,她还会像从前那般思念他这个哥哥吗?她长大了,身边有许多人围绕她,她不再孤单,她应当不需要他了。
是夜,女儿城举行庆功宴。
司马娇神采奕奕,大宴宾客。
女儿城城中的大户人家,在此次贡献不少人力与军粮,都被请来共襄盛举。
殷榯,成风,陶旭,与无难营的士兵坐在最中间。
杯觥交错,开怀畅饮,在羯胡的步步紧逼下,城里的百姓许久没这么开怀了,一朝赶跑敌人,各个眉开眼笑,笑容满面,劝酒声不绝于缕。
殷榯也喝了不少酒。
酒过三巡,殷榯有些醉。
他起身,在城里漫步,不知不觉走到高大的城墙底下。
大地漆黑犹若泼墨。
司马破尾随在他身后。
她看殷榯喝酒过后,脸颊有些泛红,眼神也不若往常那般锐利难以接近,便想着也许这是个告白的好时机。
司马破今夜特别打扮过,穿着一袭朱红摺裙,发丝也系上簪花。
"殷司尉,我有话想跟你说。"司马破走到他身边,含情脉脉,表情羞怯。
殷榯在战场上睿智灵敏,然而在男女之情上,并不怎么开窍,对司马破的心思没有任何意识。
他醉到几乎要倒下,仍旧站的笔挺。
"司马娘子,有话但请直说。"
司马破鼓起勇气,向前一步。
"殷司尉英勇过人,助女儿城渡过难关,我相当佩服你,不知殷司尉可有想过待在女儿城,与姊姊和我一同治理城池……"
这话已经说的很露骨,然而殷榯听不懂背后真正的涵义,况且又是在酒醉的情况下。
"蒙司马娘子厚爱,我还要回江东覆命,不能在此久留。"
"殷司尉,你能不能留下来?"司马破咬住下唇,顿了下,之后他干脆放开矜持,大胆地告诉他。
"殷榯,我喜欢你,我希望你留下来做我的男人。"
眼前视线模糊,司马破清脆的声音被风吹散,酒意几乎要占据殷榯所有思绪。
他靠在城墙上,身体没什么力气,目光落在远方。
在一片月华中,他似乎看见一盏灯。
提着灯的人越来越靠近。
月色在她身上撒上银白光泽,光晕拢着她,她肌肤白皙,裙裳飞舞,像一朵逐渐开展的昙花,飘荡的发丝犹若花蕊,颤动的衣裳犹若花瓣。
连她身上的香气也像花朵,丝丝幽香沁入他的肺腑。
醉意过甚,他看不清她的脸。
然后,殷榯在她清新优美的发髻上,看见一粒晃动的橄榄籽灯球。
一股灼热的酒意在胸口蔓延。
殷榯揉揉太阳穴。
一定是他太想念煦煦,脑子竟出现幻觉。
"司马娘子,我已心有所属。"
殷榯压下酒意,口气严肃。
司马破难掩失落,凑上前颤声问:"司尉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殷榯神思恍惚,望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既然是幻觉,那就原谅他一次,容他放纵一次……
殷榯轻笑。
"我的心上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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