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第二天，纪书漾依旧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忙脚乱地对付着锅里的青菜，铲子磕在锅沿发出叮当脆响。
　　油星子不安分地溅出来，烫得他“嘶”地抽了口气。
　　“火调小点。”纪时泽的声音从水槽边传来。
　　他正挽着袖子，水流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仔细搓洗着几根小葱。
　　水珠顺着手腕滑下，没入卷起的袖口。
　　“知道知道！”纪书漾嘴上应着，手却更忙乱了，铲子翻飞，“马上就好！哥你饿坏了吧？”他侧过脸，鼻尖上沾了点儿油烟，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纪时泽。
　　“还好。”纪时泽关了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抽了张厨房纸擦干。他走到纪书漾旁边，目光扫过锅里略显焦边的青菜。“盐放过了？”
　　纪书漾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手一抖……就多撒了点儿。咸点下饭嘛！”
　　他关了火，献宝似的把菜盛进盘子，又转身去端旁边蒸好的鱼。
　　餐桌上很快摆开简单的两菜一汤。纪书漾拉开椅子坐下，筷子迫不及待地伸向那块看起来最完整的鱼腹肉，却转了个弯，稳稳夹到了纪时泽碗里。
　　“哥，这块嫩，没刺！”
　　纪时泽看着碗里白嫩的鱼肉，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夹起。
　　他吃得很慢，咀嚼时下颌线微微动着。
　　纪书漾自己扒拉了两口饭，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放在桌角的手机，又强行挪开，盯着碗里的米粒。
　　“几点了？”他故作随意地问，声音却绷着点不易察觉的紧。
　　纪时泽抬眼，目光掠过他攥着筷子微微发白的指节，又落到墙上的挂钟。“一点四十七。”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查分入口两点开。”
　　“哦……”纪书漾应了一声，喉咙有点干。
　　他猛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嚼得飞快，试图压下心头的上蹿下跳。
　　明明在帐篷里抱着哥时感觉天塌下来都不怕，怎么这会儿对着个破分数，心慌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筷子尖无意识地在碗底划拉着，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纪时泽放下自己的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纪书漾立刻抬眼看他。
　　“紧张？”纪时泽问，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落在他脸上。
　　纪书漾想嘴硬说“没有”，可对上那双眼睛，谎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肩膀垮下来一点，闷闷地“嗯”了一声，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有点。哥，你说，万一……万一没考好怎么办？”他声音低下去，“去不了北京……去不了政法……”
　　纪时泽没立刻回答。
　　他拿起旁边的水壶，给纪书漾面前的杯子添了点温水。
　　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路很多。”他放下水壶，看着纪书漾，“考好了，是条路。没考好，也是条路。关键看怎么走。”
　　“在中国的教育人们总是把考试看得很重要，但其实只是一次考试而已，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失去你的意义。”
　　这话没什么花哨的安慰。
　　纪书漾却奇异地觉得心头那阵无措的慌乱被压下去了一点。
　　他端起水杯灌了一大口。
　　“我知道，”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就是……就是怕让你失望。”
　　“失望什么？”纪时泽反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高三拼成什么样，我看见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结果，没那么重要。”
　　没那么重要？
　　纪书漾有点茫然地看向哥哥。
　　为了那句“保护你”，为了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高考几乎成了他过去一年的全部信仰。
　　结果怎么会不重要？
　　纪时泽似乎看懂了他的困惑，没再解释，只是抬手，越过桌面，指腹在他额角那块早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痕上，极快地蹭了一下。
　　那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点灰尘，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
　　“吃饭。”
　　这个小小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纪书漾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忽然就轻了。
　　他用力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嗯！”
　　纪书漾坐立不安，把客厅地板来回擦了两遍，又把茶几上的东西按大小重新排列组合。
　　纪时泽靠在沙发上看一本厚重的医学期刊，翻页的速度却比平时慢了许多。
　　一点五十五分。
　　纪书漾再也坐不住，一个箭步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过自己的手机，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抖。
　　他点开查分网站，登录账号，页面中央那个大大的“查询”按钮，此刻红得刺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不敢落下。
　　汗水迅速沁湿了掌心，手机壳变得滑腻。
　　“哥……”他喉头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求助意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沙发。
　　纪时泽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期刊。他站起身，走到纪书漾身后。
　　没有靠得很近，但纪书漾能清晰地感受到哥哥身上传来的、沉静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急什么？”纪时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
　　他甚至能感觉到哥哥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汗湿的鼻尖。
　　这点微凉的触感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纪书漾心头的燥火。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食指用力戳了下去！
　　屏幕瞬间变白，那个令人心悸的彩色旋转小圈圈开始跳动。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仿佛凝固了。
　　纪书漾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突然，屏幕猛地一闪！
　　大片大片的数字和文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
　　纪书漾的瞳孔骤然放大，视线瞬间被最顶端那行加粗放大的数字牢牢攫住——
　　总分：689
　　语文：132
　　数学：145
　　英语：144
　　理综：268
　　全省排名：79
　　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近乎灼目的数字疯狂跳动。
　　689！
　　比他预估的最高分还要高出整整二十分！比预测的还要高出三十分！
　　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狠狠撞进身后纪时泽的怀里！
　　“哥——！！！”
　　那一声嘶吼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破音的狂喜，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回响。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纪时泽的腰，手臂勒得纪时泽的肋骨都隐隐发痛。
　　巨大的冲力让纪时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砰”地撞在餐桌边缘。
　　“哗啦——！”
　　放在桌角的酱油瓶被撞翻，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顺着桌面肆意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纪时泽干净的白色衬衫下摆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眼的、黏腻的深色污迹。
　　可纪书漾完全顾不上了。
　　他把脸深深埋在纪时泽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蹭湿了哥哥的衣领。
　　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689！哥！689！你看见没？！我能去北京了！我能去中国政法了！哥！我能……我能保护你了！我能保护你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哭腔和尘埃落定的狂喜。
　　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嵌入纪时泽的身体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美好的梦。
　　纪时泽被他撞得闷哼一声，后背抵着冰凉的桌沿，衬衫上迅速蔓延开的酱油渍带来湿冷的触感。
　　但他没有推开怀里这个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少年。
　　他只是抬起手，一只手臂环住了纪书漾汗湿的、剧烈起伏的脊背，另一只手则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力道，轻轻按在了纪书漾的后脑勺上。
　　掌心下是少年刺刺的短发和滚烫的头皮。纪书漾的眼泪和炽热的呼吸灼烧着他的颈侧皮肤。
　　纪时泽的下巴抵着纪书漾的发顶，目光越过弟弟颤抖的肩膀，落在那片狼藉的餐桌上。
　　深褐色的酱油蜿蜒流淌，浸透了桌面上摊开的那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被污渍覆盖最严重的页面，正是印着“中国政法大学”校门全景和院系介绍的那一页。
　　窗外，六月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像要把这小小的空间彻底淹没。
　　纪时泽就这样抱着怀里激动到失声痛哭的弟弟，手臂收拢，将他更紧地圈在自己怀中，隔绝了窗外喧嚣的蝉鸣和桌上流淌的污渍。
　　许久，纪书漾的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只是依旧死死抱着纪时泽。
　　纪时泽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声音低沉地响在纪书漾耳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看见了。考得很好。”他顿了顿，手掌在纪书漾汗湿的后颈上安抚性地捏了捏，“松开点，书漾，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纪书漾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臂，往后跳开一步。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和鼻涕，眼睛红肿。
　　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看到纪时泽衬衫上那片刺目的酱油污渍，顿时慌了神。
　　“哥！你的衣服！”他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纸巾就要去擦。
　　“别擦了，沾上了。”纪时泽抬手挡开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弄脏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那片深褐，又抬眼看向纪书漾，镜片后的眸光深沉难辨，“这下，真要去北京了？”
　　纪书漾所有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抬起头，看着纪时泽的眼睛，刚才的狂喜稍稍沉淀，一种更沉甸甸的、混合着期待和一丝隐秘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坚定：“嗯！去！一定去！哥，我……”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纪时泽没再追问。
　　他转身走向卧室：“我去换件衣服。”声音听不出喜怒。
　　纪书漾站在原地，看着哥哥消失在卧室门口的背影，心头那股刚刚平息的激荡又泛起微澜。
　　他低头，目光落在桌上那本被酱油浸透的志愿指南上，中国政法大学那几个字在污渍下依旧清晰。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行字，指尖沾上了黏腻的褐色，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又带着点尖锐的酸涩。
　　几分钟后，纪时泽换了件干净的灰色T恤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那本沾了酱油的志愿指南，用干净的纸巾吸了吸表面的油渍，然后走到书桌旁坐下。
　　“过来。”他拉开旁边的椅子，拍了拍椅背，目光投向纪书漾。
　　纪书漾立刻走过去坐下，身体不自觉地倾向纪时泽那边。
　　纪时泽把指南摊开在两人面前，翻到政法大学那一页。
　　油渍让纸张变得有些皱和粘连，他小心地分开。
　　“专业想好了？”他问，手指点着法学专业那一栏，声音恢复了医生看诊时的平静条理，“法学是主干，下面细分方向很多。民商法、刑法、诉讼法、国际法……还有知识产权、经济法这些交叉学科。你倾向哪个？”
　　纪书漾看着那一行行陌生的专业名称，刚才的兴奋劲儿被一种更现实的茫然取代。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我……我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好。哥，你觉得呢？”他习惯性地看向纪时泽，寻求答案。
　　纪时泽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为什么想学法律？”
　　“为了……”纪书漾脱口而出，对上纪时泽沉静的目光，后面“保护你”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脸上微微发热，“……为了能帮到人。像……像哥你治病救人一样。”
　　他换了个更“正当”的理由。
　　纪时泽看了他一眼，没戳破，指尖在“民商法”上点了点：“这个方向应用最广，涉及合同、公司、婚姻家庭、侵权赔偿，和日常生活、经济活动联系紧密。以后无论进律所、企业法务，还是考公，路子都宽。”
　　纪书漾听得认真，用力点头：“嗯！那就这个！听哥的！”
　　“不是听我的。”纪时泽合上指南，侧过身，正对着纪书漾，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少有的郑重，“纪书漾，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选了，就得自己走下去。以后遇到的困难、压力、质疑，都得自己扛。明白吗？”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纪书漾脸上的兴奋和依赖慢慢沉淀下去，他迎上纪时泽的目光，在那片深邃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忽然想起在医院走廊里看到的哥哥，面对病人家属的质疑和上级的压力时，那种沉静无波却寸步不让的样子。
　　“我明白，哥。”纪书漾挺直了背脊，眼神也变得清晰而坚定，“路是我自己选的。再难，我也会走下去。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执拗，“我不想再当个只能躲在你后面，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了。”
　　纪时泽看着他骤然成熟起来的眼神，沉默了几秒。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低了下去。
　　他忽然抬手，探向书桌抽屉，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绒面盒子——正是纪书漾生日时，他送的那支钢笔。
　　盒子依旧精致，只是边角有了些细微的磨损痕迹。
　　纪时泽打开盒盖，那支深蓝色的钢笔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上，笔帽顶端的蓝宝石在午后阳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坚定的光芒。
　　他把盒子推到纪书漾面前。
　　“拿着。”纪时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用它，写好你自己的路。”
　　纪书漾的目光落在钢笔上，呼吸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郑重地将钢笔从盒子里取了出来。
　　冰凉的笔身被他的掌心焐热，沉甸甸的分量感顺着指尖一直传递到心脏深处。
　　他紧紧握住这支笔，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声的承诺和期许。
　　抬起头，纪书漾看向纪时泽，眼眶又有些发热。
　　“嗯！”他重重点头，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力度，“我会的，哥！”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桌上摊开的志愿指南油渍未干，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酱油。
　　他看向纪时泽，哥哥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本被污损的指南，正用干净的纸巾一点点吸掉书页上多余的油渍。
　　他的动作很专注，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纪书漾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坚定，忽然又掺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哥，”他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试探，“那……填志愿的时候，你帮我看？”
　　纪时泽手上的动作没停，“嗯”了一声。他抽出被油污粘连的书页，小心分开，指尖不可避免地也沾上了一点黏腻的褐色。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抽了张纸巾擦手。
　　纪书漾立刻捕捉到这个小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拿起桌上另一张干净的纸巾，探身过去，手指飞快地蹭过纪时泽的指尖，帮他把那点油污擦掉了。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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