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夜色浓重，营地沉寂，唯有几声零落的虫鸣撕破寂静。

　　蝶生又一次从那个纠缠不休的梦境中惊醒，胸膛之下，心脏急促地敲打着肋骨，仿佛还在回应梦中姜谕那双深不见底、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

　　梦中那熟悉的燥热感，如同小竹楼里弥漫的、独属于姜谕的气息，缠绕不去，让他喉间干涩，心绪难平。

　　他索性起身，披上外衣，悄然步出营帐，渴望冰冷的夜风能吹散这魂牵梦萦的黏着感。

　　营地的篝火大多已熄灭，只余零星几丛苟延残喘的火星，在黑暗中挣扎着照亮一小圈土地，光影摇曳，更添几分孤寂。

　　寒意侵衣，却远不及他内心困惑与痛苦之万一。

　　他缓步走着，思绪却早已飘回那片笼罩着云雾的山谷。

　　曾几何时，他固执地将自己对姜谕的一切悸动、不安、乃至不自觉的牵挂，都归咎于蝶灵那可憎的传承。

　　他坚信那并非出自本心，不过是被强加的情感烙印。

　　他甚至痛苦地认为，姜谕对他所有的好，无论是后来缓和的关系，还是那些不经意流露的维护。

　　也并非源于对他“蝶生”这个个体的认可，而仅仅是因为他是“蝶灵”。

　　换作任何一个人承载蝶灵，姜谕大抵也会如此对待。

　　这种念头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让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和存在都变得虚幻而不值一提。

　　然而，真正离开苗寨，离开姜谕的视线，在这看似自由的天地间流亡，他才惊骇地发现，那些日夜啃噬心灵的思念，清晰锐利、刻骨铭心，完全属于他自己。

　　与蝶灵的传承无关。

　　那是十八年点滴岁月沉淀出的，独属于蝶生对姜谕的深切爱恋。

　　是姜谕这个人，是他皱眉的样子，他强势下的温柔，他偶尔流露的脆弱，他的一切一切，早已在他未曾察觉的年岁里，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与他呼吸共存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意识到这一点，他并未感到解脱，反而涌起更深的绝望与思念。

　　他怀念那份温暖，又痛恨那温暖似乎建立在虚幻的宿命之上。

　　冷风一激，他下意识地抱紧手臂，漫无目的地踱步，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赵旭的营帐附近。

　　见帐内烛火仍亮，映出两个人影，想到父亲连日奔波，那份源自血缘的天然关切让他暂时压下了自己的愁绪，下意识想上前提醒父亲早些安歇。

　　蝶生正想上前询问父亲为何深夜未眠，一阵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交谈声随风飘来，让他猛地收住了脚步。

　　“……银环的骸骨，自然是首要之事。”

　　是赵旭的声音，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精于算计的冷漠，“但更重要的是那条路。当年我耗费数月在外围徘徊，险峻异常，根本无路可循。最后竟是凭一股急流从月亮河死里逃生才误入其中，实乃天意。”

　　刘管事的声音接着响起，更显谨慎：“王爷洪福。如今有公子引领，必能事半功倍。只是依属下愚见，寨中排外，恐难轻易就范。”

　　“就范？”赵旭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

　　“何须他们就范？那般与世隔绝之地，那些神鬼莫测的蛊术，若是能握在手中，便是世间最利的奇兵。所谓迎回骸骨，是给他们一个体面归顺的台阶。若是不识抬举……”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淬了冰的针，尖锐地刺入蝶生的耳膜。

　　刘管事的声音愈发恭敬：“王爷深谋远虑。当年您……与银环夫人……”

　　“她？”赵旭的语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仿佛在谈论一件多年前用旧了的器物。

　　“心思单纯，过于热烈了。本是绝佳的契机，可惜我出去联络兵马后，竟再也无法寻到入口，平白耽搁了这许多年。好在，天道轮回，终究又把钥匙送回了本王手中。”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残酷，“还有蝶生，如今朝中盯得紧，须得找一个能里应外合的盟友，待此事了结，控制住苗寨，你便暗中打点，将他送往京城，献给大司马。”

　　刘管事似乎吃了一惊，声音微颤：“大司马？王爷，这……公子他毕竟是……”

　　“是什么？”赵旭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是我儿子，可我的儿子多的是，能助我成就大业，也算他大功一件，大司马性好男风，尤爱这般鲜亮剔透、清冷如玉的。若以此厚礼，得其倾力支持，何愁大事不成？者也是他的造化，总强过在那穷乡僻壤与蛮子厮混一生。”

　　帐内，赵旭的笑声里满是志得意满，似乎对于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他筹谋多年，胜利眼看在眼前，一向沉稳温和的面容竟无端漫出了难看的狠厉之色。

　　帐外，蝶生脸色苍白，如坠冰窟。

　　先前所有的燥热、思念、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奢望，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原来他不仅是被利用的工具，更是计划中被明码标价、用来讨好权贵的玩物！

　　他听着那些话语，母亲炙热的情感被轻蔑地定义为“过于热烈”，故乡与族人被觊觎为可供利用的“奇兵”，而他自己，仅仅是一把被命运送回，用来开启宝藏和灾祸的“钥匙”？

　　所有的慈爱、忏悔、寻找母亲骸骨的执着，原来都是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掩盖着其下赤裸裸的野心与利用。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干呕。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亲情崩塌的恐惧和愤怒。

　　他一步步向后退去，踩在枯枝上的细微声响此刻如同惊雷，他慌忙隐入更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仿佛要撞碎胸骨。

　　帐内的谈话还在继续，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耳边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以及那个冰冷的事实：他险些亲手将致命的豺狼，引向他深爱着的、并最终意识到自己也深爱着的那片土地和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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