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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胡蝶18
然而,如胡蝶的过往那般,变故终究会来临。
当那些历史的影子一次次重现他们曾经的错过与隔阂,过往的伤害便如同清晰的裂痕,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时,关护感受到了巨大得几乎将他淹没的悲伤。
当他看到过往胡蝶那些小小的身影时,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觉得那样的胡蝶难以相处。
他慢慢地走过去,屈膝跪了下来,试图握住那只小手。
这一次,在他强烈情绪的驱动下,他竟然真的触碰到了她——不再是虚影。
他解开头上的发带,轻轻放在胡蝶冰凉的手心里,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又因极力克制而停顿:“胡蝶,你看……这是你送我的。”
他顿了顿,努力让声音更清晰些,“是那个……小时候的礼物,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他看见,一滴眼泪正从少女低垂的眼睫下悄然滑落,砸在尘土里。
那泪珠仿佛化作刺骨的冰水,夹杂着寒冷的冰渣,瞬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呼吸,让他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他现在……究竟是什么?
他从年少时便陪在胡蝶身边,分明清楚地见证了她是如何一寸寸长大,如何从明媚变得沉默。
他看着她从一开始受了委屈只会抿着嘴生闷气,到后来学会四处跑动、用些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来回敬那些背后说她坏话的人。
看着她会给那些欺负她的人安排些无关痛痒却足够恼人的差事。
看着她即使在训练场摔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咬着牙继续练武。
他看着那个总是扎着漂亮发髻、簪着时新绢花的小胡蝶,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喜欢的点心推到他面前,然后因为这点小小的“阴谋得逞”而开心地在榻上滚来滚去。
也会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地分析他武功招式的每一个弱点,把每个细节都掰开揉碎讲给他听,那紧抿的嘴角藏着她严严实实的得意和神气。
还有许多许多……那个看似任性妄为的小胡蝶,在无人注视的地方,默默做了许多不曾言说的事。
他甚至还记得,胡蝶是如何兴致勃勃地养着他的。
他并非随随便便就成了众人中最出色的那个,他能走到今日,全因胡蝶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就如同她悉心栽培翠儿、冉冉,如同她庇护着外面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她满腔热忱地养着他,给他最好的陪练,甚至每日都要亲自检查他的进境。
若非碍于男女大防,她怕是会直接冲进练武场,亲手教训那些说他坏话的人。
为了给他调理身体,胡蝶曾拉着自己的老大夫,嘀嘀咕咕半天,硬是塞了许多银钱,让对方务必用上好的药材,为他调配强健筋骨的药浴。
镖局里的姑娘们也都喜爱这位小镖主,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捧着、哄着。
小胡蝶则又得意又神气,穿着她那身最漂亮的缕金大红袍,跑来跑去。
这样剔透可爱的孩子,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关护甚至想不出,当年的自己究竟是迟钝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心盲眼盲至此。
不曾在她需要时陪伴左右,不曾跟随她的身影,不曾邀她出去散心透气。
他就待在那,待在原地,就那么任由时光如风般刮过,徒留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温暖的往事如虚幻的影子般四处飘散,再也抓不住。
他心若擂鼓,不敢再看下去,可他停不下来,往日的幻影还是残忍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没有什么比眼前的这一个更让他心痛欲裂。
他的脚步不由他自己操控那般,推开了胡蝶的闺房。
天黑了,黑得一丝星光也没有,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把这一天记得那样清楚,因为这是胡蝶十六岁生辰的前一天,是她成年前的最后一日。
年仅十六岁的胡蝶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她最喜爱的红衫,可那曾经灼目耀眼的红色,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黯淡得令人心碎。
她用力捂着耳朵,那个曾经骄傲、漂亮、鲜活得不行的胡蝶,此刻却将自己缩成一团,用一双空洞失焦的眼神绝望地诘问开门的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父亲呢?他在哪里?
关护膝盖一软,再一次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被眼前胡蝶那破碎的眼神刺得遍体鳞伤。
冬天的寒意仿佛化作了无数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皮肤,将他连骨带皮地撕裂开来。
他尝到自己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听到自己沙哑得可怕、干涩得几乎撕裂的呼吸声,那声音破碎得任谁听了,都能感受到他的惨烈。
他用膝盖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两步,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墙角那个十六岁的胡蝶,妄想为她隔绝掉外界一切的伤害。
可这完全是徒劳。
似乎是以为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个年幼些的幻影再次急切地打着手语,指尖都带着颤:“我的父亲呢?他到底在哪里?”
关护似乎总是这样,在该给出回答的时候沉默,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却又无法开口。
他永远掌握不好那个最恰当的时机。
正是因为这致命的错位,他们两人才会渐行渐远。
他非但不能减轻胡蝶半分痛苦,反而在她最无助的时刻,用自己的方式,一次次加深了她的创伤。
关护将满口的血腥气狠狠咽下,只是固执地张开手臂。
她抬起那双漂亮的、此刻却盛满了惊恐与不安的褐色眼眸,死死盯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抵触与全然陌生。
关护从未在胡蝶眼中见过这样的眼神。即便在他犯下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时,她望向他视线深处,也总藏着一丝难以磨灭的包容。
他此刻沉浸在回忆里,他才惊觉自己看到了太多曾被忽略的过往。
这里的每一片记忆碎片似乎都隐藏着他不知道的侧面,而那些未知所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剧烈,根本没给关护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便已将他彻底击垮。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他身后走出来过往年少时的他自己,已经用冰冷的声音告诉了胡蝶那个残酷的事实:“你的父亲……死了,他送镖途中遭遇山匪,被……推下了悬崖。我们甚至……找不回他的遗体。”
走镖本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但此刻的胡蝶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这大概是她此生最任性、最绝望的时刻。
她猛地撑起身子,用手语激烈地比划着,坚持要亲自去查看,一定要亲自去找回父亲。
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事发之地遥远且凶险,而她已是胡家最后的血脉。
整个边城的人都不可能放任她去冒险,尤其是在胡父这座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塌之后。她更多地被视为一种必须被保护起来的精神象征。
倘若她再离去,群龙无首的镇远镖局便彻底散了。
突然失去主心骨的镖局这几日已陷入极大的混乱,他们没有时间再拖延,必须立刻有人站出来稳住局面。
胡蝶和那个年少的关护因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无疑是此刻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关护看见年少的自己冲上前,死死拉住了胡蝶的手臂——这真是愚蠢至极的做法!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拔出刀,将过去那个自己斩杀当场!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会导致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再任性了!”年少的关护嘶吼道,“外面有多少人的性命还指望着镖局!指望着你!如果你去了也遭遇不测,你让他们怎么办?!”
十六岁的胡蝶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她伸出细瘦却异常用力的手,狠狠地掴了关护一巴掌。
随即,她猛地拔下自己发间那根尖锐的银簪,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扎进了关护的肩膀!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用手语比划出惊心动魄的话语:“你这么说,不就是想和我结婚,名正言顺地接管这一切吗?”
“好啊。”她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烬,“那我们便成婚吧。”
年少的关护完全愣住了,他根本未能理解这是一个何等沉重绝望的承诺。
他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肩上的剧痛惊呆了。
多年后,关护再看此幕才发现,胡蝶仿佛一件珍贵的瓷器被猝不及防地摔碎在地,只剩下狼藉的碎片。
关护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急切地想要阻止胡蝶去向众人宣布那个关乎两人命运的仓促决定。
那桩以责任为名、实则绝望透顶的婚约。
他此刻又拉不住幻影了,只能步履虚浮地走到庭院中那棵苍老的槐树下,伸出微颤的手,掌心缓缓贴上粗糙皲裂的树皮,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力量。
他将滚烫的额头抵了上去,肩背微微起伏,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
他用尽力气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那点支撑着他的力气仿佛也耗尽了,徒留无声的悲伤将他彻底淹没,使他单薄的身躯在清冷月光下微微颤抖。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也如同这棵沉默的树,只能依靠冰冷而沉重的责任与理智,勉强支撑着这具行将破碎的躯壳。
原来,胡蝶与他的告别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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