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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洛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话题会陡然拐进这样一个幽暗的角落。
他蹙眉思索片刻,随后谨慎地回答:“博士,所有的情绪都是人性自带的褶皱,这没什么可讳言的。关键在于你会如何去安放它,是任其反噬,将自己拖入深渊,还是捏成火种,照亮自己的路。”
“哟,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索恩博士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那您觉得,人性的这种不甘、嫉妒……乃至对更优者的敌视,是文明进步的燃料,还是暗藏隐患的病灶?当这种情绪被放大,它是会推着人类往前走,还是将其拖入自相残杀的炼狱?”
“……”沈洛迎上索恩博士的目光,坦然承认,“对不起,博士,我不知道。但我想冒昧问一句,这些关于人性本质的诘问,与我所追寻的真相,究竟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索恩博士轻呷一口苦茶,“沈总督,你要知道,真相本身,就是人性与文明的悖论集合体。它是一柄双刃剑,一面照见光明,一面割开黑暗,有时甚至会让你怀疑,所谓光明,不过是黑暗为了吞噬更多人而伪造的幻象。不然你以为那些走到最后却忽然放弃的人是因为软弱吗?不,是因为他们看清了真相背后的重量,这足以压垮他们的脊梁。”
沈洛的心尖猛地一缩,谢祈那句“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刹那间在耳畔回响。
真相不重要吗?
若它真的轻贱,为何所有人都把它捂在匣子里,像守着一个能炸碎整个联盟的潘多拉魔盒?
他们唇齿间漏出的每一个字都裹着伪装,眼神碰一碰就慌忙错开,连呼吸都要绕开“真相”两个字的轮廓。
人们总说“知道得越多活得反而越痛苦”,可他们怕的哪里是痛苦?
他们怕的是遮羞布被扯开,露出来的那些烂在文明骨缝里的蛆,是那些被粉饰成“抉择”的自私,被包装成“牺牲”的谋杀。
他们守着这魔盒,精心维持着自己“体面”。
毕竟,比起承认自己活在谎言里,假装“安稳”要容易得多。
沈洛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博士,您这是在给我打预防针?”
“不,我是在给您看一面镜子。”
索恩博士放下茶杯,用指尖蘸了蘸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檀木茶几上,画下了三个简洁的符号:数字1、数字2和数字3。
“假设这是三位立于时代浪尖的科学家,”索恩博士的指尖依次点过这三个符号,“1 号是‘启蒙者’,她劈开现有文明的局限,率先提出‘建造一艘方舟、以此来去推动联盟文明向前迈进’的这个构想。可是她点燃了可能性,却未曾思考,这个可能性本身,是否就自带着异化的基因。”
沈洛的目光跟着博士的手指,一起落在第一个符号上,心中已然明了——这指的估计构想出EEFC技术理论原型的克莉丝汀博士。
“2号是‘建造者’,”索恩博士的指尖移到第二个符号,“他将启蒙者的思想浇筑成现实,他信奉‘技术即救赎’,认为只要建成这艘方舟,就能带人类驶向新纪元。可他忘了,方舟的核心不是这艘船体,而是驾驭它的人。”
“因为人性的贪婪、自私、以及他们对稀缺资源的争夺,是文明肌理下的癌细胞,建造者他只想着如何让方舟启航,却没给它装上对抗异化的免疫系统。技术能超越人性,但技术永远是人性的延伸,善用则是救赎,滥用则是毁灭。”
谢为院长的身影在沈洛脑中渐渐清晰起来。
“最后这个,是‘守夜者’,”博士的指尖在第三个符号上重重一顿,语气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他或许没有启蒙者劈开蒙昧的灵光,也无建造者熔铸理想的孤勇,但是他窥破了宇宙的底层逻辑——那就是文明从不是‘进步’与‘光明’的线性坦途,而是‘异化’与‘存续’的永恒厮杀。那艘被捧作救赎的‘方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放大人性幽暗的加速器。”
索恩的话犀利地剖开了理想主义者裹在荣光里的天真:他们敢赌未知的旷野,却偏要低估人性里那点焊死的顽固。
“方舟上的资源有限,方舟注定载不下所有攥着希望的手。登船的人会踩在船舷上,把‘幸存者’的身份焐成新的特权印章;没挤上船的人,会在绝望里把嫉妒和不甘熬成能掀翻船身的浪。”
“可这还不够,在登船者内部,权力与贪婪会让方舟异化为阶级固化的牢笼,最终让文明在自我啃噬里烂成一滩泥。”
“所以你看,方舟不是渡人的船,是悬在联盟文明脖颈上的绞索。它离港的汽笛一响,就是秩序崩裂的先声。因为启蒙者点燃了火把,却没瞧见火星先燎着了自己的衣襟;建造者钉死了船板,却没算到这船会变成勒死联盟的绳,”索恩博士话锋一转,“……只有守夜者看到了。他看到的不是‘风险’,是‘必然’,是文明在技术异化下的宿命。”
“所以,他鼓舞人们一起,炸毁了那艘方舟。”
理想的火种可以点燃希望,但先烧着的总先是捧着火的那双手。
沈洛的眉头拧得更紧,心中疑窦丛生:这守夜者是谁?是首席大法官斯坦利吗?
他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沈总督。”索恩博士抬起头,浑浊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抛开廉价的道德评判,用文明存续的终极视角来看,你认为……谁的选择,更接近‘责任’?谁的判断,才是真正的‘远见’?是点燃可能却无视异化的启蒙者,是践行理想却低估人性的建构者,还是……亲手扼杀希望,阻止文明滑向深渊的守夜者?”
“……”
沈洛的目光垂落在那些即将干涸的水迹上,仿佛透过这三个简单的符号,望见了一段波澜壮阔又血泪交织的往事。
这三个人的身后是深渊,身前是迷雾,他们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择。
沈洛的脑海中翻涌着无数矛盾的念头——文明的进步需要勇气,可阻止文明毁灭,是否需要更大的勇气呢?
研究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索恩博士端坐着,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沈洛的回答。
许久,沈洛终于抬起头,给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分析:“启蒙者的价值,在于打破了‘不可能’的桎梏,但她的局限在于,把技术当成了超越人性的万能工具。智慧若不能解答‘如何驾驭技术’、‘如何分配希望’,就只是悬浮在空中的精致空想。在我看来,技术的发明创造从不是终点,守住人性的底线,才是文明的根基。”
“建构者也值得敬佩,因为他敢把理想砸进现实,敢为未知赌上一切。”
“他错就错在把理想当成了对抗人性的盾牌,以为只要目标崇高,就能无视过程中的瑕疵与风险。他看见了方舟能拯救多少人,却忽视了它要抛弃多少人……显而易见,被抛弃者的愤怒会成为毁灭一切的洪水。”
“至于守夜者……”沈洛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承认他洞悉了人性的幽暗与文明的悖论,那些风险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他的选择是摧毁问题,而非解决问题。他炸毁了方舟,扼杀了文明的另一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恐惧未知的混乱。这听起来……更像一种懦弱。”
“懦弱?”索恩博士轻轻重复这个词,“沈总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本身?当技术的发展速度超越了人性的进化速度,当文明的脚步快到扯断了道德的缰绳,‘可能’就会变成‘异化’的温床。守夜者炸毁的不是方舟,是异化的根源;他扼杀的不是希望,是注定会走向毁灭的虚假希望。”
沈洛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案:“可博士,哪怕启明者和建造者的理想主义带着风险,那也是文明进步的引擎。而守夜者的现实主义,再怎么自圆其说,本质都是为文明的停滞辩护。”
“在我看来,文明延续不是规避风险,而是体现在驾驭风险、亦或是在动荡中建立新秩序的能力。因为害怕混乱就扼杀希望,这就是最可悲的懦弱。”
“……不,”索恩博士的声音低沉下来,“当守夜者点燃火炬,号召众人摧毁方舟时,他摧毁的不仅是一艘船,还有自己内心对进步的信仰。”
“既然选择带头掐灭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可能性,就得先把自己钉在文明的耻辱柱上,守夜者是一边扛着‘破坏者’的千古骂名,一边吞下千万人碎成齑粉的希望——沈总督,这种选择,往往需要更多的勇气。”
沈洛瞳孔微缩,他从未想过,“摧毁”背后,还藏着这样沉重的逻辑。
“这就是文明的悖论。”索恩博士的目光缓和了一些,“启蒙者和建构者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他们为‘可能’燃烧自己;而守夜者是现实主义的救赎者,他为‘存续’背负骂名。”
“在极端环境下,文明的选择从来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权衡,只有‘以最小代价换最长存续’的计算。”
“代价最小?”沈洛的脑海中闪过了《自然生育保护法》,冷哼一声,“博士,我想请教,这‘代价最小’,是对谁而言?当守夜者将自己置于审判者的位置,单方面决定谁该成为牺牲的‘代价’,谁该享受所谓的‘稳定’时,他所维护的,早已不是文明的存续,而是既得利益者的特权,是他赖以生存的旧秩序。这本质上,就是一种精致的自私。”
索恩博士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沈总督,你很敏锐,也很犀利。但如果我们现在回到那个最初的问题……你会嫉妒比你更有才华的人吗?”
“当顶尖技术成了少数人的特权,当EEFC真能批量造出‘更完美’的人类,那些被甩在时代身后的人会怎么想?那些注定要被‘优化’淘汰的基因又该向谁控诉?”
“嫉妒、恐惧、不甘……这些藏在人性褶皱里的东西,一旦被放大,会掀起怎样毁天灭地的狂潮?”
“……”沈洛喉结滚动,竟一时语塞。
索恩博士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当年反对EEFC技术的,不仅仅是愚昧的民众,还有那些……害怕被时代抛弃的聪明人。”
“有时候,拯救文明的最好方式,不是推动它前进,而是……阻止它走向毁灭。”
“哪怕这意味着,要亲手掐灭一个时代最炽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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