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天将明未明，祭祀的鼓声再响起，整个赫仑在这一刻醒来。

　　子民们换上最干净的衣衫，再次来到祭台前。戚念也被鼓声惊醒，她想起昨日的传位，赶紧起身，却发现昨日穿的外袍不见了。

　　环顾四周后，见桌上托盘正呈着一件叠好的外衫，她赶紧胡乱套上，出发去祭台。

　　匆忙赶到时，祭祀尚未开始。

　　这是戚念第二次认真看祭台，祭台由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石料堆砌而成，四周的石墩上刻着赫仑的鹿图腾，繁复又神秘，祭台四周遍布火把，火焰在凛风中跳跃，噼啪作响。

　　戚念在正中看到了萧月——他好像不一样了，褪去青涩和稚嫩，显出陌生感。

　　今日他不再着粉衣，而是五彩衣衫，金线缠绕其中，身上的贝壳随着他的转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原茫茫中，孤岛般的祭台下，火光与雪色交织间，他也看到了她，看到她深邃而明亮的眼，看到她穿上他为她准备的衣衫。

　　脑中千般念想掠过，于现实而言不过一瞬。他平静移开眼，将眼中的情思压下，带上张牙舞爪的面具，一步一步踏上了祭台。

　　“咚、咚、咚……”四面鼓声如雷，震颤着寒空。

　　四周立着的长老闻鼓而动，迅速围在萧月身边，右手高举，随着鼓声摇起串铃。

　　此时萧月开口了，他低声吟唱着，四周的长老也随之动作 ，他们脚下踏着无章的步伐，一会凑近萧月，一会又远离，时而旋转跳跃，时而低眉垂首。

　　火光跳跃中，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与祭台周围的石柱图腾交相辉映，配上古老神秘的吟唱，这场景，惊心动魄。

　　萧月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也舞起来了，挥手、旋转、跳跃，同身旁的长老们呼应。

　　耳旁的鼓声越来越密集，萧月的吟唱也越来越快，他时而闭目沉思、眉头紧锁，时而猛然睁开，目光如炬，鼓点达到最高处时，他微抬垂下的手，掌心微张，接受了天地的恩赐。

　　鼓声戛然而止，他再睁眼时，眼里全是漠然，他单手举起杖，周围的人顷刻跪了下去。

　　戚念再一次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同样显得鹤立鸡群的还有来凑热闹的景宴和温映。

　　这三人直挺挺站在人群中，想不显眼都难。

　　跪在第一排的老祭司发现了异状，难以忍受有人破坏这场盛大的祭祀，愤怒的情绪让她整张脸显得可怖，她厉声下令将他们抓捕，“将这三个捣乱之人献祭给山神”。

　　于是三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架上了祭台。

　　戚念下意识护在温映身边，将温映扶了上去。

　　而刚刚停下的长老再一次围着三人，跳起来。

　　温映觉得新奇，她靠在两人的手臂上，认真在脑中比着他们的动作。

　　只是戚念便不好受了，凛冽的寒风钻进了她的鼻子，像刀一样，割过她的喉，捅穿她的胸腔，再扎进她的肺。刀游移在她的身体里，窒息感不断袭来，她的世界天旋地转，霎时间又回到二十年前。

　　她被绑在祭台上，周围也是这一群面具，手舞足蹈，台下全是冷漠的旁观者，她被裹上草席，投入河中，她试图挣扎，但绳索的束缚让她动弹不得。

　　她想要呼喊，但喉咙却像被扼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熟悉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困在黑暗里的小兽，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温映觉察出什么，只是紧紧握住戚念的手，将目光放到萧月身上。

　　萧月的脸隐在面具下，眼里也是一片淡漠，就像是山中神明，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鼓声又响起，四周的人将他们三人围起来，手里拿着铃铛，有人拿着刀从祭台下来。

　　又起一阵风，钻进了戚念的后颈，拨弄着她的灵魂，天地浩大，她自觉将零落矣。

　　突然间，萧月动了，他扬手，制止了众人，抬步往戚念身前迈。

　　“叮铃，叮铃……”是他肩头的铃铛声响起，却并未唤醒戚念，她还被困在那场旧梦里。

　　萧月抓上戚念的手腕，将她带到祭台中心，众人都退到了祭台边缘。

　　他再一次跳起了舞，和刚才一样。旋转的裙角带起了雪花，将她围在正中。

　　有一片正好飘到她的眼角，化成了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尝试将视线聚焦，也只能看到雪中的残影，她遂闭眼用耳听。

　　咕嘟的水声没了，呜咽的风声没了。

　　耳边似有呼吸声，时浅时重，她能辨出是他的，被冻住的脸颊因他灼热的呼吸而开裂，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半的凸起，是绣上的鹿纹，她顺着纹路滑下，摸到袖子边缘，再钻进去，准确无误地扣住他的手。

　　天寒地冻，他的手却干燥又温暖。

　　戚念缓缓睁开眼，不料看到面具下一双凉薄的眼。

　　四周的人并没有动静，因为没有人发现他们交握的手。

　　后来是祭台周围的长老发现了不妥，还从没有人在祭台上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大胆妖女，何故亵渎我族祭司！”

　　那人似疯了，想扑上来分开两人。只是被景宴一挡，摔在原地。

　　台下的人哗然。

　　萧月缓缓转身，并未管此人，只是大声道，“山神仁慈，宽恕今日所有不敬，他尚有瑶宴要赴，已先返程，今日祭祀也到此结束吧。”

　　温映拽着景宴走到戚念身前。

　　戚念才恍然回神。

　　温映冲她挑眉，“就这么结束了？”

　　景宴拍拍她的肩，示意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苍老的声音传来，“何人敢动？”

　　长老们再次围了上来，准备将这三人捆起来投河。

　　可是下一秒，台下有人哆嗦着跪了下去，“阿娇如啊，就让我的孙女走吧。”

　　又是一声稚嫩的童声，“奶奶！”

　　原来是收留温映和景宴的那对祖孙，他们垂首跪在地上。渐渐地，四周还有人跪下，“报应啊，真是报应啊……”

　　老祭司沉着脸，定在原地。

　　“我们再也生不出女孩子，真是报应，我们赫仑族要绝后了！”有妇人当场崩溃，哭声撕心裂肺。

　　四周的人听到这话，都垂下了头。

　　老祭司平静地看了一眼四周的人，将她那古井般眼投向了祭台中央。

　　四周的长老得令后，再次逼向三人。

　　景宴拔出了剑，挡在温映身前，而温映，握上了戚念的手。

　　戚念也想拔剑，却突然发现，自己两只手都不得空，还有一只在袖中与人十指紧扣。

　　她试着挣扎，无果后看向萧月，这人戴着面具，只有一双眼露在外头，眼中仍旧淡漠，但手却丝毫不松。

　　最后还是她用食指悄悄抠了抠他的手背，才抽出来。

　　她拔出了她的承影剑。

　　她的承影，曾同她在悬崖见过第一丝天光，也曾在岸边搅动起数层波涛，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陪她从垂髫小童到如今青葱少年，走过建安每一条街，跨过大半个梁国。

　　剑峰如星，撕裂虚空。剑光熠熠，璀璨夺目。她有一剑，可破万法。

　　她将剑舞到了极致，将围上来的长老都掀翻在地，那些曾经的黑暗，都被她一剑击碎，埋葬在这雪野里。今后对她造不成半点威胁。

　　台下的老祭司见状，自胸中摸出了一瓶药，掷向台上。

　　“戚念接住！”沈慈也将怀中的药瓶向台上掷去。

　　红色与蓝色在祭台交织。

　　温映不合时宜开口道，“真像是烟花啊。”

　　景宴恨铁不成钢看了她一眼，匆忙接住沈慈的瓷瓶，向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尔后背起她，在烟雾的掩护下迅速撤离。

　　几人再次回到了山洞，团坐在火把前。

　　时越在包袱里翻呀翻，翻出两只烤鸡，拿木棍穿过后，架在火上烤。

　　沈慈白他一眼，“怪不得行李这么多。”

　　时越不在意笑笑，“我的这些东西就像是你的药箱一样，那可是必须得。”

　　一滴油低下，撞进火堆里，火星噼啪四溅，火舌突然卷起，诱人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温映倚在景宴肩旁，吞了吞口水。

　　景宴见她馋猫模样，取笑道，“怎么，平常三两口，还是头一次见你饿了。”

　　温映不好意思，笑了笑，“最近牛羊肉吃太多了嘛。”

　　时越像往常一样，扯下两只鸡腿，一只递给景宴，一只递给戚念，却发现戚念抱着腿在神游。

　　“咦？” 他挠挠头，看向沈慈。

　　只见沈慈一声叹息，从包袱里掏出一串糖葫芦，“喏，给你。”

　　这次换时越白沈慈一眼，包袱里随身带这个还说他？？

　　可是戚念仍旧不接。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不开心。”

　　时越避得远远地，因为他实在是害怕戚念的不开心保留节目：发疯。

　　只有温映硬着头皮迎了上去，硬掰开戚念的手，把糖葫芦塞进去。

　　戚念才回过神来。她扯出一抹笑，“小姐~”

　　温映双手抚上她的脸，把笑颜展平，“别笑了，丑丑的。”

　　戚念像没骨头似的，贴上了温映，将糖葫芦戳到了温映嘴边，“小姐，给你吃糖葫芦~”

　　温映小心将糖葫芦推开，“你的，都是你的！”

　　戚念突然发力，将温映抱起，飞向洞口，“小姐，那你看我舞剑~”

　　温映望着手里被塞来的承影，又看向雪地里拿着糖葫芦作剑的戚念：真是头疼。

　　那少女，还穿着今日台上的祭祀礼服，粉色的上衣，黑红绿三色间色裙，裙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

　　她手里明明拿着一串红色晶莹的圆润糖葫芦，旋身带起一圈雪，回身一刺，却是舞出了逼人的剑气。

　　沈慈走到温映身边，问：“她缘何如此？”

　　“愤怒？无奈？愧疚？”

　　温映叹息，“谁知道呢？”

　　生来娇宠，却被最爱的母亲当做祭品一样，投入呼尔河，是谓愤怒。

　　再归故里，却看到赫仑依旧和当年一样，困局难解，是谓无奈。

　　旧人重逢，却发现对方代替了自己的角色，受着自己该受的那些痛苦，是谓愧疚。

　　戚念收起剑招，咬了一口沾雪的糖葫芦，糖衣在齿尖碎开，黄糖的甜味放大了山楂的酸味，酸得让她微眯起了眼。

　　“小姐，要想成为赫仑正式的阿娇如，不光在医、卜、祭上需要考核合格，还要经过最后的考验，名叫’与神共存’，只有通过这一关，长老们才会承认。”

　　温映擦掉她颊边的眼泪，“那萧月通过了吗？”

　　“没有，他放走了我们，还得受刑罚。”戚念的望着祭台方向，声音微微颤抖，“我得去救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