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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换算
广君山的早课通常于卯时三刻结束,江断云历来是同修中最晚离开紫清阁的。
回寝院要穿过一片桃花林,他走到曲径中央,碧山青长袍的一角幽幽地飘进视野。
“这是你画的吗?”袖口露出的手腕白得像瓷。
江断云通过纸背透出的墨迹认出了那是昨日交给师父的破阵功课。
他的另辟蹊径得到了‘根柢未深,急功近利’的评价。
此刻,他不知如何作答。
“可惜了,以你的天赋该拜入即庄圣仙门下专修法阵。”
白瓷般的一小截手腕在他眼前晃动,粉白花瓣擦过纸面,掉入一地粉泥。
他听见那人说:“拿着。”
他不知该不该接过。
那人蹲下来,修长五指覆盖膝头,两绺黑发搭在胸前。
“你为什么总低着头?”
四目相对时,天空下起一场不算糟糕的桃花雨。
那是江断云第一次见凌少初,在他以晋仙试炼全科甲等的成绩三拜即庄圣仙不得,转投邻毗圣仙的第五十七年。
紫清阁同修换了一拨又一拨,江断云孤身往返桃林曲径又三年。
一个甲子悄然逝去,他终于明白圣仙接收清鬼,仅仅是上仙界彰显公平的形式。
所有向往与憧憬似粉白花瓣飘零落地,终被否定与冷落践踏成一地稀泥。
当邻毗圣仙着人传话要他收拾行囊时,他早已做好被削仙籍退返溟界的准备。
“我师兄喜欢桃花,便在这广君山弄上一片桃林。仙山四季如春,桃林万年繁花,真是...俗气又固执。”
碧山青的身影,在一片粉白中格外显眼。
凌少初的眉眼在花团锦簇中绽放:“我要下山,法阵一门力不从心。跟那不厚道的师兄讨了你随行,不知全科状元肯不肯赏脸?”
花雨翻飞,光阴十七载风云滚滚。
凌少初允许他将一切奇思妙想付诸实践,盛赞他所有巧思,甚至常常找来他从未见过的法阵与他探讨。
直到凌少初孤身对妖王打出匹敌上仙战力的移形阵时,江断云才明白,从来没有‘法阵一门力不从心’之说。
他的师叔,只是想让他重新抬起头来。
他从妖王的震怒里抢出力竭的凌少初,左眉尾延伸到鼻梁的刀伤夺走了他的左眼。
他狼狈追踪移形阵落点,要给在重伤之中的凌少初缓解不安。
落脚烟尘未散的塔桑泊时,他慌了。
误伤一个凡人足以让凌少初处以极刑,而他面前有三十七个惊魂未定的魂魄。
他仓促地将魂魄收起,赶回去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移形阵虽偏了,但好在那地方也没人,是一座废弃的城池。
凌少初极其虚弱,但执意将每日休眠积攒的仙灵用于治疗他的眼睛。
很快,他听到塔桑泊灭国的消息。
他把休眠时间越来越长的凌少初藏起来,悄悄无数次往返、无数次确认,那里没有游魂也没有尸身。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他将搜索范围扩大,再扩大。
直到某一天,他回去时与行色匆匆的邻毗圣仙擦肩而过。
他抱有一丝希望进屋,当看到仍旧虚弱的凌少初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凌少初揭开他的眼罩说:“妖王法力太强,我现在的仙灵很虚弱,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治好。”
“他为什么不给你疗伤?”
“三界恐有一场大战,师兄不方便也是正常的。我再休息几日便好。”
“那他来干什么?”
凌少初面上迅速失了血色,强憋出个笑说:“我不怪你。”
“那里根本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口中的两万人是从哪来的?魂魄在哪里?证据在哪里?尸身或者碎片在哪里?”
连日奔波的疲惫,积蓄已久的愤懑,眼珠撕裂的疼痛以及对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的恐惧,使得江断云彻底失控。
“而且,你不是救下了雁州十八万百姓吗?十八万百姓啊!不足以将功抵过吗?为何究过不论功?你一人对抗诛天阵时他们在哪里?师源青被害,事关凡人安危,上仙界为何不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为何没有先控制住师泽?上仙界为何不想想你的伤?至少、至少应该先替你疗伤!你也是仙籍,难道只有登入上仙界才是仙、才有资格获救吗?”
他急切地说完才发现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凌少初的手。
“我...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的每一个夜晚,他无一例外梦回广君山,回到凌少初说俗气的桃花林,站在永不停歇的漫天花雨中,呆呆地看着在花团锦簇中绽放的眉眼。
热血不断涌上头顶,剧烈的心跳撞得他咽喉酸痛哽咽,对死别的恐惧终于催生出缺失的勇气。
“我不能失去你,少初。”
他说出这句话,仿佛耗尽一身力气在祈求。
冒昧钻进屋来的风带走了桌面的灯豆,他只能留在黑暗里等待。
凌少初的呼吸很轻,他说:“你叫我什么?”
“少初。”江断云没有让他抽回手。
“我是你师叔。”
江断云只好垂手站立,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灯苗再亮时,凌少初单手撑桌,不过两三日而已,因消瘦而凸起的肩背骨骼,连撑起碧山青的衣袍都显勉强。
“怪不得你这几日总往外跑。那里到底有多少人?”凌少初在阵风里打颤:“别骗我,我是你师叔。”
时近谷雨的风早已没了寒意,江断云知道妖王造成的伤如果没有圣仙的帮助,凌少初撑不过春天。
他打开氅衣罩住凌少初就收回了手。
他退回到师侄与师叔的距离,至少这是一段还能保证未来更多个十七年的安全距离。
“三十七人。”江断云说:“我会找到证据,我会证明那里本来就没有更多的人死去。”
凌少初拉拢氅衣回到榻上,轻声道:“你说得没错,至少我救下了十八万百姓。”
江断云等凌少初休眠后去了广君山,起初他想质问邻毗圣仙既不肯出手救治,为何要在这时告知塔桑泊的消息。以他的修为,看上一眼就知这师弟伤及根本,已经没有心力面对这样大的失误,何况这是一个未得求证,无限夸大的失误。
后来他意识到现在还不是追究的时候,今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请这个挂名师父出马才是第一位,即便不喜欢这个弟子,也该看在同门情谊出手相助。
可还是晚了一步,邻毗圣仙已回上仙界警戒待命。他不仅没见到人,还被扣在广君山。只因上仙界发了警戒令,他拜在邻毗圣仙门下,就属广君山之人,理当恪尽职守。
他有了计划。
天快亮时,他兴冲冲地回到草屋把凌少初叫起来,摸出趁乱从广君山丹房盗出的仙丹给他服下。
凌少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
他要江断云打坐,说想起一个能够治疗眼睛的咒文要传授,要他专心行气。
江断云能感受到他的仙灵几乎恢复到与平日无异的水平,血络中涌动的力量齐齐聚向左眼,伤口、眼球在快速恢复,他能听见肉芽生长发出欢快的声音。
仙灵断开时,他听见凌少初颇为惋惜地说,还差一点点,看来要留疤了。
他的左眼重获光明,视线碰上凌少初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飞快地移开。自顾摸着左眉尾的疤,吃吃地笑说,能从妖王手里活下来,还只留了这么小的疤,一点也不亏。
凌少初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他在琢磨上面的封印时,比天空更高的地方响起了雷声。
一滴热泪砸在他手上。
刚才的咒文要记牢。凌少初说,寻一处偏僻之地,布下结界,念完咒文把灵丹吞下去,从今往后我们...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清鬼。
第二道雷声响起时,凌少初已是满面泪痕。他像害怕错过什么,又像害怕做错什么,将双手搭上江断云双肩,而后又贴上他的双颊,微微起身,亲吻了他的额头。
你是我的师侄,我是你的师叔。
他说,师叔希望你记住,犯了错就该受罚。三十七人换十八万人是不成立的,人命不可换算。
江断云在第三道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被金光托起,抛出屋外。
强光像一把巨剑从天而降,捅破了屋顶。
剑锋震碎了凌少初。
江断云没有眨眼,得以窥见凌少初在碎裂前消失,简陋的榻上有一个法阵、一粒仙丹,还有一颗正被巨剑摧毁的灵丹。
他明白了。
早在他回来前,凌少初已自绝于世。
他从灵丹中分出足够治愈江断云左眼的力量,分出足以让上仙界以为是他本尊伏法的力量,和想说的话一起留在这颗以假乱真的灵丹中。
又将剩余的灵丹和毕生修为放在一起,封进布袋。
为江断云备好幻境,在最后一刻用法阵将他送走。
那场暴雨掩盖了江断云的痛哭,到后来,灌进嘴里的雨水混着喉咙撕裂的鲜血涌出来,除了口中满溢的铁锈味,他几乎失去知觉。
他绝望地攥着布袋,指甲嵌入掌心,他使劲把布袋揉进胸间,好像贴得再近一点就能补上心间剜去的血肉。
至少该让我陪着你。
至少允许我与你告别。
他蜷缩在丛生的密林,水流带走泥石,他放任半身掩埋入土,身后遥远的半山,是依旧燃烧的草屋,暴雨浇不灭诛仙雷火,他希望自己在里面。
更高更远的如墨苍穹电光频闪,越来越多的仙灵越过山峰汇于夜空,一个又一个圆弧结界伴随着地动的闷响绽放。
三界大战开始了。
法阵生效时短暂地爆发出热力,雪山石洞冰封的壁面,在水汽蒸腾过后,晶白的冰面泛着水光。恍惚看去,波光粼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的凌少初身上。
然而辰一清却专注地看着江断云。
毫无疑问,复生之术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违规的。此举之所以被各界严厉禁止,正在于就当前技术层面而言,复生应该称为转生。
以上仙复生为例,除精密法阵做基础,灵丹、元神必不可少外,还需法宝、仙丹、仙草、至纯灵气的辅助,最核心的需要是——一副鲜活、具有极强精神力,且足够健康以承载元神的肉身。
这就意味着复生实际是一场目的极强的谋杀。
可现在,他亲眼所见,江断云仅凭法阵就做到了。
仙尊的嘉奖也好,从未断过的非议也好,一切都是有理有据。
江断云就是天才。
凭他一己之力足以将仙法境界往前推动至少二百年,或许比二百年还要多,并且,当以仙界的时间来计算。
如果仙尊知晓这一切,主研法阵法宝,多年拿不出成果的即庄殿立马就得易主。
现任即庄圣仙必须恭敬地跪着让位。
要是宁从风没死的话...
等等!不止如此...
辰一清迅速抬起二指按上太阳穴。
凌少初立身阵中,在融冰再度坚硬时,微微粘连的嘴唇翕动着说:“你...做了什么?”
江断云的身躯有一瞬微不可察地颤动,他举头仰视,花了一点点时间再次深深呼吸,但仍无法很好的控制语速:“师叔,我找到了证据,当年移形阵没有害死那么多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平稳地过完了余生。三十七游魂的怨念我也一一解开了。我给你看、我这就给你看!”
一只巴掌大的匣子从他怀里取出,从颤抖的指尖滑落,从冰石地面弹起。
一捧黄沙撞破匣盖,冲上洞顶,汇聚成一团翻滚的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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