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晚风掠过道旁的梧桐，带起一阵萧瑟的沙沙声，卷起几片早凋的枯叶，贴着地面打旋。校园广播里轻柔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个学生电台主播带着笑意的、模糊的晚间问候，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何闻野背着吉他盒，走在宋予执身侧后半步的位置。吉他盒有些沉，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背带勒进皮肉里，带着点钝痛。左手指尖被琴弦反复摩擦后的灼热感，在晚风的吹拂下，反而变得更加清晰鲜明，一下下提醒着刚才在音乐教室里发生的一切——生涩的琴音，沉默的倾听，还有那句用物理原理解释的、别扭却有效的指导。

　　他的目光落在宋予执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那影子随着步伐移动，时而与他自己的影子短暂交叠，又迅速分开。宋予执走得不快，甚至比平时独自一人时更慢一些，步态依旧挺直，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着脚下的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的沉默。这沉默与音乐教室里那种被琴音和夕阳填充的静谧不同，更多了夜晚的凉意和归途的实感。何闻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哥，你们模型什么时候开始搭？”或者“今天谢谢你”，又或者只是关于这渐凉的天气。但话到嘴边，看着宋予执那副拒人千里的侧影，又觉得说什么都像是要打破某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于是又咽了回去。

　　他只默默地走着，听着两人并不完全同步的脚步声，感受着晚风吹过汗湿后微凉的额发，和胸口平安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细微触感。吉他盒偶尔因为步伐晃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走到教学楼与体育馆之间的那片小广场时，路灯的光被高大的树木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广场中央的宣传栏前，还围着几个学生，大概是在看最新贴出的文化节详细安排海报。隐约能听到他们兴奋的讨论声。

　　何闻野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一拍，目光投向宣传栏的方向。宋予执似乎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依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从宣传栏那边传了过来，带着点夸张的语调：“……物理组那个演示模型？听说是宋予执主设计的？啧啧，不愧是竞赛机器，文化节都不放过秀智商的机会……”

　　何闻野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循声望去，看见是隔壁班几个平时有些吊儿郎当的男生，正指着海报上的某个位置说笑。其中一个背对着这边，声音最大。

　　宋予执显然也听到了。何闻野清楚地看到，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加快了半分，侧脸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更加冷硬。

　　一股莫名的火气窜上何闻野的心头。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那几个男生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开口道：“背后议论人，挺没意思的。”

　　那几个男生愣了一下，齐齐转过头来。看到是何闻野，又看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的宋予执，脸色都变得有些尴尬。尤其是那个刚才声音最大的男生，眼神躲闪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

　　何闻野没再多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追上已经走出几步的宋予执。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维护之意和轻微懊恼的情绪——懊恼自己或许太冲动，也懊恼那些人不分场合的闲言碎语。

　　他走到宋予执身边，两人再次并肩（这次距离近了些）。宋予执没有看他，也没有对刚才的插曲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但他的呼吸，似乎比刚才稍微急促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那片小广场和那几个男生，周围的空气重新被夜晚的寂静笼罩。何闻野忍不住偏头看了宋予执一眼。路灯的光滑过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望着前方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但何闻野觉得，那或许不是愤怒，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更深的、习以为常的漠然，或者……疲惫？

　　“哥，”何闻野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他们……胡说八道的。”

　　宋予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终于转过头，看了何闻野一眼。那眼神很深，在路灯下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水，里面翻涌着何闻野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疏离，有戒备，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什么。

　　“无所谓。”宋予执收回目光，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被议论的不是他自己，“走吧。”

　　这两个字，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何闻野心头一涩。那是一种将一切外界噪音隔绝在厚重冰层之下的漠然，也是一种……不需要他人维护的、孤绝的自我保护。何闻野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冲动的维护，对宋予执而言，或许并不是安慰，反而可能是一种提醒，提醒他那些他早已习惯、并选择无视的视线和议论。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宋予执身边。吉他盒似乎变得更沉了。

　　又走了一段，快到校门口时，宋予执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何闻野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宋予执微微侧身，面对着何闻野。路灯的光从他斜后方照过来，让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到喉结的线条被勾勒得清晰分明。他的目光落在何闻野背着的吉他盒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何闻野的眼睛。

　　“文化节，”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弹那首……民谣？”

　　何闻野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他点了点头：“嗯，文艺委员定的。就……之前弹给你听的那首。”

　　“哦。”宋予执应了一声，目光再次垂下，看着地面。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插在口袋里的手，好像握得更紧了些。

　　晚风吹过，带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何闻野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难得流露出些许犹豫和挣扎的模样，心里那点因为刚才冲动和此刻沉默而生的涩意，忽然被一种更加柔软而汹涌的情绪覆盖了。他几乎能猜到宋予执想说什么，或者想问什么——关于那天在音乐教室，关于那句“吵人”，关于此刻这首被选中的、他刚刚完整听了一小段的民谣。

　　但他没有问出口。宋予执就是这样，像一只警惕的、受过伤的猫，试探着伸出爪子，又在碰到温暖前迅速缩回。

　　何闻野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宋予执，看着他被路灯和夜色温柔包裹的、显得有些脆弱的侧影，心里那片温热而酸涩的海洋，无声地蔓延开来。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会好好练的。争取……不吵到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也争取……不让别人看笑话。”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含糊，但意思明确。不仅仅是为了班级任务，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那点微弱的胜负心。

　　宋予执猛地抬起头，看向何闻野。那双总是平静或冷漠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一丝清晰的波澜，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惊讶，疑惑，或许还有一丝被这过于直白的话语触动的……无措？他的耳廓，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层明显的、鲜艳的红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最终，他只是仓促地、近乎狼狈地移开视线，猛地转过身，丢下一句硬邦邦的“随你”，便大步流星地朝校门口走去，脚步快得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那抹鲜红的耳廓在夜色中一闪而逝。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不知何时漾开的、带着点无奈和更多柔软的笑意。

　　他摸了摸胸口温热的平安扣，又掂了掂肩上沉甸甸的吉他盒，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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