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你且看个清楚了！我是辛追夕，是辛念朝她的亲弟弟！”

　　双剑中的另一柄，也随辛追夕的一句话落到地上。

　　他一双手似乎在抖，随后很快地摸上了自己的前襟 。

　　大喇喇地将那粉白的无袖衫子扯开后，露出的是一大片白皙却过分平坦的胸口，清瘦的皮肉将他的肋骨与肩胛描出——如若光是看他一张俏脸与窈窕身段，不论是谁都要将他当作是名年少女孩的。

　　还未反应过来“亲弟弟”一词的董云天，见这样俏丽的一位要宽衣，口中便“哎呀”地惊呼起来，将整张脸转向台下去，捂眼的一双手还不敢紧紧贴住眼周，怕面上脂粉搓了酥而落下，可入耳却是席间七嘴八舌讨论声，董云天这才怯怯地回转过来，抬眼一望面前人，果真又是被这灼人的真相烫了一跳，呆滞在原地了。

　　辛追夕见董云天躲闪的目光，嗤笑一声，反而是很神气地背过身去，将他胸口用红丝线绣上的一条绰约游龙挺向台下尧红纭。

　　那红龙简直是张扬跋扈地盘上了满满一大片，自他的右肩头，一路缀向左前胸，最终隐没于左胁……

　　如此海量而精细的一副彩画，不知留下了多少细小针脚与纤纤红线在他的皮肉之内，光是远观，都要感到疼痛无比了，辛追夕却是一偏头，很得意似的。

　　起初，台下的尧红纭却并不十分诧异，她似乎亦是有备而来，然而待见到辛追夕胸口那一片红线游龙时，才后知后觉地惊惶一瞬，紧接着向他伸出一只穿戴着金镯银链的纤手，要想捉住他衣角。

　　——他身上怎的也会有绣呢？何时绣的，又是谁人为他绣的？

　　“追夕……且先下来……”

　　辛追夕冷眼望向台下三人，秀气的鼻头略微皱起，低低喝一声：“究竟还要装到何时！”

　　“你们……你们居然敢在我姐姐的背上绣花！”很快，他的眼眶便盛不住那一包热泪，于是顺着颜面滑下来，辛追夕伸手去揩，将用于遮盖左颊上一颗痣的脂粉搓去了。

　　这时，余下的两名一头雾水的千锦城弟子才后知后觉——这么些天来，一直都是林家弟弟跟在她们身边！

　　台下顿时唏嘘一片，辛追夕死死盯住副城主，似乎对她是恨之入骨了。

　　可也是不好怪她们看不出的：这姐弟两个长得哪儿哪儿都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辛念朝本也是一沉默寡言之人，学起来更是不费工夫，只要将那一点痣遮去便是了。

　　而他相对柔软与纤细的身段，正是师承街头杂耍的老师傅，以用来讨生活的饭碗。

　　辛家的这两个孤儿清苦，从小便是他的姐姐凭绣花的好手艺，将他一路拉扯长大的。如今辛念朝入千锦城，辛追夕在外挣份并不太多的工钱贴补，也算是报长姐如母的养恩了。

　　而开赛前半月，入城一年的辛念朝却突然被尧红纭送回他的身边，辛念朝如昏迷一般地瘫软着，由千锦城其余几个弟子合力抬到了她的榻上。

　　这情景正如同送自家小儿去了学堂，却又被教书先生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般的，可辛追夕不过是名十五岁的少年，当下又是担心又是好奇，他悄悄地问道：

　　“副城主，姐姐这是怎么了呢？”

　　尧红纭是为辛念朝绣了一天一夜的背上神鸟，此刻没有太多的力气同他解释，只笑着托身旁一名弟子对面前少年道：“小朝是副城主遇见过最聪慧的弟子……她才真正过了城内的入门仪式，现下只需养精蓄锐，你且照顾好她……”

　　辛追夕曾经是见过尧红纭一面的，在那千锦城城门口，他也梦想进城陪着辛念朝，学学手艺，可惜千锦城不收男弟子，便也只好就此作罢，与亲爱的姐姐分离了。

　　他将这名副城主视为圣手、神女一般的存在，无比仰慕与尊敬，对于她的嘱托更加是说一不二。

　　随后，尧红纭为他留下一册千锦城的绣样文书，仅驻足片刻，便动身往汴京去了。

　　可怜的念朝，一连由幼弟悉心照料三日，却是始终不见醒转，反倒发起了高烧来，整日痛苦地呢喃……辛追夕不知所措，却又于心不忍，欲降温而将姐姐身上严实套着的深色对襟轻轻脱了下来，眼前一幕却是令他大惊失色——辛念朝素白的袄衫，竟是被她背后星点的血珠殷透了，这三日间的深深浅浅血迹一并染在上头，简直触目惊心。

　　辛追夕还当作是她受了什么伤，急忙将她全身翻过一面来，面朝下地安置好，这才敢去打了热水，取来干净毛巾，意欲为她清理创口。小心翼翼将她背上袄衫同略微粘连的血痂剥离下来，这才见到了姐姐红肿而满是血污的肩胛，一只血红的凤，栩栩如生。

　　那血与汗水将红丝线浸淫得饱胀，扎在姐姐本细嫩的皮肉里，此刻似是发了炎，肿且烫地随针脚鼓起交叉的许多道来，辛念朝也正因此而高烧不退，实在凄凄惨惨……

　　他登时泪流满面，将辛念朝肩背仔细擦了又擦，还上了药，这嚎啕一哭，倒是将姐姐闹得醒转了。

　　不哭，小夕。这是副城主亲自绣上的，叫作万锦红，有了它，日后我便能在副城主身边做事啦……辛念朝满面惨白，神智倒是清朗的，此刻哑着嗓子笑呢。

　　……“这均是你自己绣上的？”尧红纭不可置信地望着男孩大敞的襟怀。

　　“是！是呀！你将我姐姐害得高烧不退，一双手都难抬起，现在还要同我讲这些？”辛追夕恼怒。

　　尧红纭确有不妥之处：那神鸟纹样是念朝自己选的，细密而庞大的一幅，她却不曾同这个年少女孩提及万锦红背后之苦……心下追悔莫及。

　　然而她不善言辞，一咬牙，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也将自己衣裳的左肩一并褪下了，露出攀援至她大臂上的一尾潜蛟。

　　——同样是由红丝线绣成的一尾潜蛟，可似乎年代甚早，那绣线牢牢融在副城主皮肉间一般的，当真像是长在她肩头的一个鲜艳胎记了。

　　“我们都绣了的……念朝是我大弟子之一，我不能害她的。”尧红纭很快又将裸露的臂膀掩住，整整衣装，同辛追夕娓娓道来。

　　辛追夕只斜睨她一眼，不愿听她狡辩，可却不曾想那副城主又是退后一步，细细观望那游龙道：“你同她绣的一样好……日后若是有机会，定是能入内城的。”

　　语罢，他的一张嘴都张大了，正在气头上的他哪里能听得出尧红纭话语中惜才柔情？还当作是她嘲弄自己扮作个女子，顿时恼然大呼：

　　“尧副城主！你怕不是故意的？千锦城收的不尽是女子？”

　　这一言倒是将不少台下看客逗得好笑，“那是谣传！抹黑！”倒是一旁有名娇小的内城弟子跳将起来，面红耳赤地驳斥，“饶是有这份心的人，都能入城一学！内城更是不乏来精进武学的男弟子！”她人不高，嗓门却是大的很。

　　而后她委屈又不屑地将方才发笑之人一盯：

　　“皇城人不知晓，便也算了……”再转眼愤愤一瞥辛追夕，“连本就生于大理的也这样想当然，够丢人的！”

　　辛追夕脸皮不薄，可任谁听到了这些，都是要感到羞赧的，紧接着，便留一个不快的侧颜给他姐姐的同门，转而那红袖间又闪过一点银光。

　　“好啊！你千锦城是个妙地，那便让我使一使这害死人的万锦红的飞针戏法！”

　　霎时间，他指缝中拈着的一根银针，便急速地飞向置身事外的董云天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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