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说我是路人

　　“噗！”

　　整颗饱满的卷心菜砸在知县脑袋上，炸成一卷卷菜叶掉在地上。他猛然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一老人气势汹汹剥开人群，指着他破口大骂，“昏官！那两个王八蛋把我儿孙抓去的时候你不管，现在他们终于死了，你倒要把咱们的盖世英雄抓起来！你有没有良心！”

　　人群大声附和，“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点把官帽脱了！”

　　那知县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憋下火气劝慰道：“老人家消消气，我也是没办法呀！”

　　“呸！”老人毫不客气地啐他，挥手招来后面四五个托着长长卷轴的壮汉，让他们抬高手臂。

　　杂乱不齐的姓名和大小不一的红手印几乎占满整个卷轴，唯有中间一块儿干干净净，写着“万民请愿”和赦免名单。

　　修士们讶然，连台上的犬少年也缓缓抬首，怔怔扫过上面的每个字眼与红印。

　　沈秋扯扯莫缘的衣袖，示意他看壮汉裸露的臂膀。那上面有数道鞭痕与看不出是何物所留的疤痕，纵横交错尤其可怖。

　　莫缘侧过身努努嘴，“逃出来的奴隶。”

　　沈秋抿唇。

　　知县的眼神没犬少年这么好，老人怕他看不清又怕他不顾脸面毁了卷轴，十分担心地拉着壮汉们的臂膀，不远不近地吊着。

　　“这……”知县伸抻长脖颈。

　　老人厉声打断，手指扬起怒而点他，“平日两耳不闻、不见民间疾苦，现在咱们字字句句摆在你眼前，你还看不见吗？我道你这父母官也别做了！我们所有人再书一卷，直接告到上面去！”

　　百姓们一呼百应，作势找来毛笔当场要写。知县这下慌了，这事儿若让上头知道，不论他是对是错，这小吏也彻底做不了了。

　　护卫们蠢蠢欲动，欲将闹事的老人先行捉拿，纷纷望向知县。可知县哪敢这时候动手，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到底是个缩头乌龟，软下声势询问，“那我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冷哼一声，壮汉们把卷轴收好，大步踏上行刑台，撞开略做阻拦的护卫，细细解开半妖们身上的绳索。

　　知县完全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他们以保护的姿态拥着凶手离开。

　　半妖们兴奋不已，围着犬少年他们又蹦又跳，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犬少年只是微笑，神情里透着劫后余生的平和。

　　修士们找到被挤到后头去的老人家，行了个标准的谢礼。

　　“多谢老先生帮忙，否则我们今日怕是要与朋友天人相隔了。”蔺如风道，“或许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老人微笑打量他们，“你们练过功夫？练家子气质就是不凡。”

　　他这般感叹，笑容带上了些许苦涩和落寞。高大壮汉无声站在他身后，分明身形威猛雄壮，肩背却内拢微驼，眼皮总是下垂耷拉，目光定定落在鞋尖前面一点。

　　他拍拍身旁云无界的肩膀，“出去好，年轻人就是要出去闯闯，困在这破地方迟早翅膀会折了……”

　　众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对此不好多言。

　　老人一话毕，嘴唇动了动，目录迟疑。

　　蔺如风赶忙再一拱手，“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人瞟过前方吵吵闹闹的半妖少年，吐出半口气踱步至角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你们登门时说过……有气运之子？”

　　几人迅速对过眼神，静静等待下文。

　　老人自觉这想法颇为迷信，说出来恐招人暗笑，赧然咳了一声，“若诸位真识得此人，还请给老夫个面子，请他出山为这小城祈个小福……”

　　“就当做老夫帮你们一回的谢礼。”

　　沈秋猝不及防心头一震。

　　意料之外。

　　不过是威胁人帮忙时随意找了个凡人比较在意的借口，竟被人如此慎重地记下，甚至不惜耗费心力走遍全城求得这幅担起数条人命的请愿书。

　　为的仅仅是这座城。

　　祁思语同样心神激荡，无比真切地重声回答，“举手之劳。”

　　-

　　夜深人静，蒙蒙的夜空里闪烁着两三颗黯淡的星。

　　身材颀长的人影独立城中心最高处，负剑远望、身姿笔挺，月辉倾泻为他晕出柔软的轮廓。

　　倏而风动，衣袂飘扬。人影挥剑挪步，招式利落时缓时急，银光随着他的动作流于剑身，在剑尖推出时陡然晃为亮丽的剑弧向外荡开。

　　“娘亲快看！好漂亮，是仙人在练武！”

　　二十多个孩童挤在窗前低声惊呼，激动眺望月色下舞动的身影。

　　孩童的娘亲把他们的脸、手一一擦净，扭头观察后方打着呼噜的瘦削男子，见他没醒稍稍放心，没好气地瞪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少说话！滚回你们的位置！”

　　“咦？”孩童恋恋不舍地离开，做后一个临走时又瞄了一眼，恍惚瞧见缥缈如烟的桃红流光瞬闪而过。

　　他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猛地睁眼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桃红流光，唯有那道人影依旧和着他自己独特的节律舞动。

　　沈秋、莫缘、蔺如风和云无界并肩坐在离祁思语不远的屋檐上，仰头欣赏他俊逸的剑舞。

　　沈秋仰得头有点酸，忍不住发问，“我们为何要离这么近？”

　　莫缘双臂枕着头向后倒去，“这可是融了千年桃树的‘一笑’剑，祁思语这个气运之子耍起它来就相当于赐福的神仙。我们离近点多沾沾福气，就算只能维持上十天半个月，关键时候也能够保命了。”

　　云无界见沈秋也跟着躺下去，刚想让她坐好，瞥到她翻滚一圈拿了本厚厚的书看起来，停顿片刻把话咽了回去。

　　四人没再说话。但到底是剑修，云无界看祁思语耍剑耍久了心也跟着热起来，招呼沈秋一起练剑。

　　沈秋没答应，他又找蔺如风，两人一拍即合跳下屋檐。

　　他们走后莫缘立即挪动身体靠过来，扭扭捏捏纠结许久，像条蛇似地拧来拧去，想找到个适合的姿势。

　　沈秋忍不住露出最初时旁人看莫缘的奇异目光。他这姿态若让十师兄瞧见，保准被教训一通。

　　“沈秋，你……那个大包裹的布，能不能给我看看？”莫缘似乎有些激动，黑眸亮得吓人。

　　平常他随意问一句沈秋便给了，这会儿他表现得这么奇怪，她反而端起了架子。

　　“你要那做什么？”

　　莫缘憨笑坐起，“那花纹挺好看的。”

　　一听就知道在撒谎。沈秋垂眸，恰好落在书上写的——“友者，敬之为先，守其分寸，使安适自如。”

　　沈秋深以为然，将那块布递给莫缘。

　　莫缘观察非常仔细，眼睛都快要贴在上面，手指轻轻抚过每朵小白花，边摸边悄声问她，“那大包裹里真的全是你的钱？”

　　沈秋微微点首。

　　那块布是从齐云派山下随意买来的，很普通的月白色，蓝底配着白花，寻常人家家里极其常见。

　　莫缘数完白花的数量后把布翻过去，快速找到缝在布里头边角处的秋字，手指微颤。

　　沈秋全程盯着，发觉他有要看来的趋势连忙低下头，顺势把书翻到下一页。

　　第一句是——“欲结良朋，可稍述私衷，以契其心，则金石之谊可期。”

　　说得好有道理，不愧是书铺珍藏！沈秋余光留意仍在瞧着自己的人，装模作样轻咳两声清嗓，把书往他那儿推。

　　“今日你还未学习……”

　　话未说完身侧之人突然站起，抓着布跳下屋檐转瞬没了影。

　　“……”

　　蔺如风和云无界打得酣畅淋漓，结束后沿着小城街巷散步。

　　聊得正起劲儿时打眼瞟见街边有个靠墙而坐的人影，颇觉古怪地望去。

　　奇了，竟是莫师弟，怎么没跟十六一起，还独自一人在这儿借着街道灯笼昏暗的光看书。

　　看书便看书吧，作甚笑得如此开心？

　　这场景着实诡异。两人靠近，蹲下身关心这个别峰的小师弟，“你在看什么呀？”

　　莫缘脸上的笑容收不住，合上书回答道：“我在看小……话本。”

　　蔺如风想起门中个别弟子看话本时的确也是这样，不过是笑得少、哭得多。

　　云无界替她开了口，“其他人看话本都在哭，只有你笑。”

　　“可能你们这苦情戏卖得比较多吧。”莫缘把书收入腰带，眼底盛满细碎温柔，嘴角勾起的弧度轻微，有种凡人长者看待小辈的欣慰与欣赏。

　　他们二人就蹲在他面前，但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穿过他们之间投向遥远的虚空。不知这欣慰之感是为谁而发。

　　“而且我也不是因为剧情笑。师姐师兄，你们看过话本吗？”莫缘反问。

　　“课上大师姐没收同门话本时，有好奇取来看过，确实能令人沉醉、茶饭不思，非常厉害。”蔺如风心有余悸，“翻开话本的那三日，我修为分毫未涨，简直玩物丧志！”

　　“那你们应该知道，书中总会有些只有几句戏份的路人。”莫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起身来回踱步，不时兴奋地挥动拳头。

　　“我先前也以为关于她只有一句话的描述，今天却突然发现，她居然还有一句！没有姓名，但藏在了主角的剧情里。”

　　蔺如风与云无界互觑一眼，分明品出了对方眼里的不解，嘴上却不承认，紧紧附和他，“懂的懂的。莫师弟心细如发。”

　　心细如发的莫师弟没有想起被骤然丢下的沈师姐。沈秋没再看书，也没有修炼，躺在屋檐上思考了许久莫缘的秘密。

　　太多太多，跟天上的星星一般。

　　很多事不必太过追究，可一旦深想便会止不住地寻求答案。

　　话本、呼吸、移形，和对祁思语莫名其妙的信任。

　　如若她能知晓一个……

　　沈秋翻身坐起，盘腿闭目默念清心咒。

　　如此神秘之人，他不交付，我不交付。

　　-

　　翌日清早半妖们来为他们送行。水灵灵的狗狗眼直溜溜望着他们，配上毛茸茸的脸分外可怜。

　　犬少年秦平安耳朵彻底聋了，因为听不见声音难以做出反应，所以显得极其安静。

　　他的犬身本就漂亮神气，端坐在那儿更是惹眼。城门处许多外乡人进城买卖，看到它手痒得很，纷纷想找小贩把它买下，却被人告知它们都是半妖，只得无奈摇头离开。

　　修士们瞧着好笑，拿纸笔写字问犬少年，“左右这老大你是当不成了，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到时上山好助你修行。”

　　齐云派与其他宗门一样不收妖兽弟子，但偷偷安置在山上并无不可，别人只会以为是野兽自己跑进来的。

　　然而犬少年拒绝了。

　　-大仇得报，我没有遗憾了。谢谢你们，祝一切顺利。齐云派是吧？到时候我赚了钱，会还你们的。

　　想来它状态挺好，不曾因失聪而心存死志。

　　修士们把每个狗头揉了揉，摆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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