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落在琴弦上

　　孟鸿快快走着，不，确切地说是飘着。
　　因为他的脚并没落在地上，周遭的人太多了，挤推着他直直向前。
　　他很不习惯这个样子，于是开口说：“慢些，不要挤。”
　　却没人理他。
　　众人急急奔走，仿佛前面有什么金山银矿似的。
　　此处暗无天日，冷飕飕的，他虽极力想辨明方向，却是不能。
　　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线光。
　　朦朦胧胧的，原是一个白灯笼发出的。
　　灯下立着个婆婆，装束很特别，是古风的那种，白发盘成个髻，鬓边簪朵白花，身上披着件褐色斗篷。
　　她一手拿着个茶碗，一手拎着把铁壶。
　　“每人一碗，都有，不要抢，排好队！”
　　一个女子道，“我要喝三碗。”
　　“不行，后边还有人呢！”
　　“那两碗，行不行？”
　　此时孟鸿已到了近前，刚好听见这话，便道，“你帮我喝了吧，我不渴！”
　　那女子回头看他，他也看她，朦胧光下，分明是张熟悉的脸，但他一时记不起到底是谁，再要看的，那女子已转过脸，急步走了。
　　他看看手里的茶碗，“你不喝了？”
　　婆婆催他，“你喝，快点。”
　　“这是什么茶？”他把茶碗端近唇边，褐色的茶汤，好像乌龙茶兑多了水。
　　“喝就是，哪儿那么多话！”
　　他嗅到了一股涩味，还有一股咸味，都是他不喜欢的，于是把茶碗递还给婆婆，“我不渴，不喝了，谢谢您啊！”
　　婆婆一把攥住他手，“必须喝！”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
　　“孟鸿，孟鸿！”
　　是她！
　　他立即回应，“林蔚，我在这儿。”
　　话音未落的，天光大亮，亮白的光，很是刺目，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看见了一片雪白，白中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越来越清晰，赫然一张人脸。
　　“林蔚。”
　　一个男声回道，“是我，能看清吗？”
　　孟鸿记得这声音，“陆总？”
　　话出口的瞬间，那张脸也变得异常清晰，果然是他。
　　“陆总，您怎么在这儿？”
　　陆春天一面按下呼叫铃，一面道，“说来话长。”
　　他轻拍他肩，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床上，正在输液，身上紧紧的，缠着绷带，右腿特别的沉，全身无力。
　　“陆总，我这是……”
　　肖医生急步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一番检查后，肖医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孟鸿。”
　　“做什么的？”
　　“拉大提琴。”
　　“父亲是谁？”
　　“孟振云。”
　　“今年几岁？”
　　“29。”
　　“头疼不疼？”
　　“不疼。”
　　肖医生点点头，又对陆春天道，“可以了，陆总。”
　　“那准备吧。”

　　病房里剩了两人。
　　陆春天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会……”
　　“林蔚跟小晨呢？”孟鸿急道，他已经记起了前事，那场惨烈的车祸，“她们好吗？”
　　“很好，只有你受伤。”
　　“我的手机？”他又问。
　　“正在充电。——你不要乱动！”
　　其实他也动不了，连手都抬不起来，
　　“陆总，麻烦你帮我告诉林蔚，我很好。”一顿，又补上一句，“还有我妈他们，让他们不要挂心。”
　　“好说。”他看着他，“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
　　“那就听我说。”
　　他是他的伯乐，在他去爱琴杯国际大提琴比赛时就看好了他。
　　当时他签到毕，正在宾馆花园里练琴。
　　他当即就要跟他签约。
　　他不肯，说自己还是学生。
　　“你对自己没信心？”日光灼灼，他一下就戳破了他的谎言。
　　来之前是有的，但签到时看见那么多的琴手，他忽就想到了那句“人外有人”，于是就忐忑了起来。
　　“你一定是冠军。”他道，“等你拿了冠军，就签约好不好？之后，你的学费生活费，全由我来负责，另外还有演出费，奖金。”
　　他说了一个在当时的他听来是巨款的数字。
　　他却更害怕，以为他是骗子。
　　是以，任他如何苦口婆心，他也不肯点头。
　　他倒也不生气，耐住性子，时不时地就去学校看他，给他带曲谱，碟片。
　　他也偷偷上网，查询了他名片上的“天雄音乐有限公司”。
　　居然是真的，总部在北京。
　　三年后，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接受了他的建议，“到北京来，就报中央音乐学院，所有的志愿都是它。”
　　大学伊始，他又提出签约。
　　他还是没有答应，因为班主任在第一堂课上就要求他们志存高远，不断精进琴艺。
　　“大学四年，你们要找到自己的路，而不是走别人要求的那条路。”
　　用了三年，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路，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再提签约，他就答应了，只是有三个条件。
　　第一，合同只签一年，到期续不续的再谈。
　　第二，他要做专业琴手，而不是明星琴手，不要过度包装，不要弄什么粉丝会，后援会。
　　第三，若他提前解约，会支付违约金，请他不要难为他。
　　这些都与时下流行的操作相悖，且很傲慢，他，作为一个琴手，明明是乙方，却提了甲方的要求。
　　他也不发火，当即应允。
　　自那之后，两人就开始了合作，渐渐达成了双赢。
　　一个成了享誉国际的大提琴演奏家，一个从名不见经传的经纪人成为了公司董事长，华丽转身，傲视群雄。
　　陆春天说完，孟鸿总觉自己听岔了，忍不住问，“去柏林？”
　　“那边条件好，适合你。”
　　“可我不喜欢吃土豆香肠酸菜。”
　　“不要紧，会有中国厨师并营养师料理你的三餐。”
　　“离家太远了，我母亲会不放心的。”
　　“伯母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的身体，只要你早日康复，去哪儿她都会同意的。”
　　既然讲理讲不通，那就只好表明态度，“我不去柏林。”
　　他转动眼珠，看着他，“陆总，请你尊重我。”
　　“那你想去哪儿？这沛城是不行的。”要不是他伤势太重，他早就带他回301医院手术了。
　　“省城。”他道。
　　“不行。省城比沛城强不了多少。”他的声音更沉，“孟鸿，你不要任性。你还要不要拉琴了？”
　　一顿又道，“你跟柏林的合约已经签了，虽然现在是意外情况，但还是要尽快履约的。——我安排你去柏林，是想你能更好地适应那边。你真不愿意的话，那也得是北京。”
　　孟鸿内心挣扎许久，最后做了退让，“好，我去北京。”

　　出了雷公庙，林蔚接到了赵岚的电话，说晚上吃锅子，有事跟她说。
　　林蔚无甚胃口，但听赵岚很高兴的样子，不想扫她兴，就答应了。
　　一路驱车回家，眼见的，那雨势变小，越来越小，及至进了望月花园小区，竟是止住了。
　　久违的太阳也露了脸，红彤彤的，挂在云边，聆听众人的欢呼与嬉笑。
　　小区的保洁、绿化并保安齐齐动手，清除路面积水。
　　林蔚慢慢开着车，以防溅起水溅到人。看看快要到地库了，她忽地调转车头，又往小区外面驶去，直到最近的一个沛城银行营业点才停下。
　　她去柜台上取了十万块。
　　车祸那日，她将打完110，值班保安就到了，他们虽也惊慌，但还是尽心尽责地协助她，让那惨烈的现场没再给更多的人瞧见。
　　护住了他的尊严。
　　事后也没传扬。
　　还有之前，听赵岚说，为了对付那帮记者，他们加班加岗的，很是累了几天。
　　更早，她被那恶人纠缠，也是他们护住了她。
　　说起来，这是他们的职责，但还是要感谢。
　　感谢他们的尽职尽责，感谢他们的尽心尽力。毕竟现在尸位素餐的太多了。
　　但要怎么给呢？
　　直接给，似乎不太好。
　　匿名给，更不合适。
　　林蔚犹豫着回了家，一开门的，就见女儿正跟晓剑吃粽子。
　　“我爷爷包的，刚捎来。”晓剑抹着嘴，“林姨，你尝尝。”
　　“小枣，豆沙，蛋黄，猪肉，——妈妈，你吃哪种？”小晨跟着道。
　　林蔚喜甜，拿了个小枣的，但只吃了一角就放下了，因为赵岚来了。
　　“这么早？”
　　“有小范看着店，没事。”赵岚笑着，举起手里的两大包食材，“拿锅。”
　　羊肉，牛肉，鱼丸，虾滑，一样样地入了沸水，又给一勺勺地捞起，放进蘸料碗里。
　　“好吃吧？”赵岚问两个孩子。
　　“好辣。”小晨道，一面端起酸梅汁大口喝。
　　“辣才过瘾呢。”晓剑额头出了汗，也不擦，只大筷子的入嘴。
　　林蔚照顾锅子，又添了菠菜、白菜，豆腐进去。
　　赵岚催她吃，她应着，却不动筷，只问“什么高兴事，快说出来。”
　　“分店要开业了。”
　　林蔚一怔，之前还在说装修的事，现在都要开业了！
　　她端起茶杯，“恭喜。”
　　语气既诚恳，又愧疚，这么大的事，她都没帮上什么。
　　赵岚沉浸在喜悦里，“多亏了小范，装修都没用我盯。”
　　“那李连长就要过来了，是不是？”林蔚挖了一勺鱼丸放进赵岚碗里。
　　“别提他！”赵岚撇了撇嘴，“他是指望不上了。”
　　晓剑插嘴，“我爸不转业了。”
　　林蔚又是一怔，赵岚道，“有团长意外牺牲了，领导决定让他补上，但要去雪山，他居然就答应了。我跟他说，身体要紧，小命要紧，他说什么荣誉至上，好男儿就要保家卫国。——差他这一个嘛！”
　　她恨恨地嚼着鱼丸，“我再不管他了！”
　　“你就是刀子嘴，心里越急越嘴硬。”林蔚看看晓剑，又对赵岚道，“气头上的话不算数。过两天，你跟李连长再好好说说。”

　　吃完锅子，两个小孩去了卧室，一个写作业，一个临帖。客厅里，两个朋友继续说话。
　　“孟老师怎么样了？”赵岚问。
　　“恢复中。”林蔚简略回道。
　　“真看不出，他还是个男子汉。有勇气，有魄力。”赵岚捧着茶杯，意味深长地笑着，“我之前错怪他了。他是个靠谱的人。”
　　她瞥她一眼，“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林蔚点头。
　　“你打算怎么谢他呀？”赵岚又问。
　　怎么谢？
　　林蔚真不知道，这份恩情太厚了，他救了她们母子，就算以命换命，也还欠他一命，她一辈子都欠他的。
　　见她不语，赵岚清清嗓子，“孟老师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你不如……”
　　“对了，赵姐，有件事你帮我想想怎么办。”林蔚忽地打断她，把感谢保安的打算说了一遍。
　　赵岚想了想，“要谢，就得全谢。不然保洁知道了，一定心里不平。那天你跟着救护车走了，警察勘察结束后，是保洁做的卫生。保洁保安都谢了，就不差个绿化了。”
　　“是。”
　　“你若放心，这事交给我。”
　　“你怎么做？”林蔚问。
　　“我找保安队长，那邱队长威信很高，跟保洁、绿化，物业经理都说得上话。麻烦他转达就是了，比咱们逐个拜访的强。”
　　林蔚恍然，又跟赵岚商量了礼金数，赵岚让晓剑去超市拿了一大包红包回来，分装好后，趁着天黑晚饭时候，赵岚立即去了保安室。
　　半个小时后回来，冲林蔚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等晓剑写完作业，赵岚母子就告辞回家了。
　　小晨开始练琴。
　　林蔚在卧室里，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然后强迫自己开了电脑，查看邮件。
　　都是询问合作的，她一一做了回复。
　　关了邮箱，将要登录“自由漫画”网站的，手机忽地响铃，有电话进来。
　　这些日子，她一改往日的静音模式，以便能及时接受信息。
　　是孟妍打来的。
　　“孟鸿醒了！”
　　林蔚听着，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真的？”
　　“骗人的是小狗，”孟妍语速很快，“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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