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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迎
日影西斜,醉花楼里歌舞升平。
二楼雅间里丝竹声袅袅,觥筹交错间尽是欢声笑语。纨绔子弟们倚着软垫饮酒作乐,半醉半醒地瞧着堂下舞姬翩跹。
梁颂瑄为身旁紫衣男子执壶斟酒,噙着一抹惺惺作态的假笑。她今日穿了件杏红罗裙,鬓边簪一朵通草芍药,衬得眉眼愈发娇艳。
紫衣人是雍州盐运使家中的嫡子,名唤郑琰,是雍州城出了名的浪荡子。次席上的几个公子哥也同他是一路货色,个个皆是出身富贵之家但游手好闲之辈。
郑琰此刻正懒洋洋地揽着梁颂瑄的肩,调笑她道:“玉萱这朵娇花,倒是比这鬓边的花还要艳几分呐。”
席间顿时哄笑开来,带着不怀好意的促狭。
梁颂瑄也笑,轻轻点了点郑琰手背道:“郎君这话真是折煞奴家了。醉花楼里的花哪及得上公子们府上的名贵?不过是些野路子,勉强入得眼罢了。”
郑琰闻言大笑,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好个伶牙俐齿的美人!这般会说话,莫不是又要哄我们多饮几杯?”
“郎君说笑了,奴家可不敢灌您的酒。”梁颂瑄不动声色地推开他,执壶为他续酒:“奴家这等庸脂俗粉,还要靠着诸位爷的抬爱才能勉强开几日呢。”
众人哄笑,又饮一轮。酒酣耳热之际,话题渐渐转向了近日雍州城的大事。
“听说伪钱案终于结了?”
“可算是结了!”另一人接口,神色愤愤:“拖了这么久,总算给了个说法!只是那群杀千刀的胡商倒是跑得快,连个影儿都没留下。”
郑琰冷哼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们是不知道,我家好几间铺子因伪钱横行都折了!”
“要我说,你家倒了几间铺子都还算好的啦。”一个绛衣男子嗤笑道,“城中好几家米行的东家都上吊了。说是债主逼得紧,活不下去了。”
有人接腔道:“说来也怪,这伪钱之祸,偏是米庄遭殃最甚。莫说雍州城,便是朔宁、朔方,倒闭的粮行竟有十之七八。听说连官仓收粮都受了牵连,当真蹊跷。”
席间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更鼓沉沉。梁颂瑄垂眸斟酒,心中叹惋。
寻常百姓可以不吃酒不穿绸,可谁能三日不食?米行日日进出都是现钱交易,自然首当其冲。
只是梁颂瑄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短暂的静默过后,众人又开始高谈阔论。梁颂瑄没兴致听他们夸耀家世、吹嘘见识,便暗自把玩酒盏思索着伪钱案。
那夜秦允泽带兵冲入火场,搜出了成箱成箱的伪钱。可那时坊中早已人去楼空,突厥人逃之夭夭。雍州官府匆匆结案,将罪名尽数推给胡商,倒像是急着要了结这桩麻烦事。
至于那些伪钱从何而来、背后又是谁在操控,官府一概不查。思及此处,梁颂瑄沉着脸抿了口酒。酒液入喉,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闹得满城风雨的伪钱案,却最终草草收场。那些始作俑者,此刻怕是正在暗处嘲笑大盛官府的昏聩吧。
她抬眸扫过席间众人,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堂中旋舞的舞姬、廊下拨弦的歌女,多半是近三个月里被家人卖进来的。而这些纨绔子弟个个义愤填膺,在意的却是自家铺子亏了多少银钱。可真正受苦的百姓早已卖儿鬻女,只为换一口饭吃。
“玉萱姑娘怎么不说话?”郑琰捏了捏她的手腕,调笑道:“莫不是也心疼我们亏了银子?”
梁颂瑄回过神来,勾起一抹娇笑。她执壶斟酒,衣袖带起一阵香风:“不过就是倒了几间铺子,对诸位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您家世显赫,门路又广,”梁颂瑄眼波流转,送酒时故意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往后随便周转周转,金山银山还不是随手就来?”
郑琰被她这么一撩拨,心神一荡。他哈哈笑道:“玉萱这张嘴可真是甜。”他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不老实地摩挲,“不过铺子事小,面子事大。那秦允泽带人查了这么久,最后却让主犯跑了,实在丢人。”
梁颂瑄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掩唇轻笑:“秦将军再厉害,也架不住胡人狡猾呀。”
“哼,我看他是没尽心。”绛衣男子撇嘴,将酒盏重重一搁,“什么镇西大将军,连几个胡商毛贼都拿不住。我看此人不过是徒有虚名!”
他斜眼瞥向梁颂瑄,意味深长地说:“说起来,前阵子玉萱姑娘与秦将军走得颇近不知在玉萱看来,这位大将军……如何?”
梁颂瑄执扇之手为之一顿。夜风穿堂,烛焰猛地一颤。跳动的火光倏然拉长了影子,恍惚间竟与那夜的冲天烈焰重叠。
火光冲天,群敌环伺。刀光剑影中,她与他背脊相抵,在群敌之中进退如一。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绷紧的肩胛骨,还有沉稳的心跳。
此人如何?她也不知如何评价,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令人心安之人。
梁颂瑄无意识地摩挲起着扇骨,唇角无声无息地一扬。
“玉萱姑娘?”郑琰的声音突然响起。
梁颂瑄蓦地回神,执扇掩面轻咳一声。
“秦将军啊……”她慢条斯理地转了转团扇,续道:“不过是个装腔作势之人。旁人都知醉花楼是寻欢作乐之地,他倒非要摆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吃酒。诸位爷,你们说可不可笑?”
绛衣男子却仍旧没有就此放过:“哦?我可是听说你是他的红颜知己呢。”
“那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梁颂瑄朝绛衣男子举杯,“奴家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话说出口,梁颂瑄便心中一痛。她将郑琰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要我说,这秦将军可是个妙人。”席间一个蓝衫公子举杯笑道,“家父在他手下任职,最知其为人。如今他义兄在金城打仗,他管着西北粮道,竟像个市井泼皮般日日追着户部要钱要粮。”
众人哄笑,郑琰挑眉道:“哦?还有这等事?”
蓝衫公子饮了口酒,继续道:“我骗你作甚?三个月前户部哭穷,迟迟不发西北军饷粮草。秦大将军亲自去长安讨债,把人家户部侍郎逼得告病不敢上朝。最后啊,硬是把十万石粮草、二十万两饷银分毫不差地要了出来。”
绛衣男子嗤笑:“堂堂将军,倒像个泼皮无赖。”
“可不是嘛。”蓝衫公子嬉笑道:“若不是两军停火议和,这个月秦将军又得去一趟长安喽。”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而梁颂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喜色。她今日耐着性子陪这群纨绔,等的正是这一刻。
“两军停火议和?”她状若无意地道,“此事可是真的?”
蓝衫公子酒意上头,嘴快道:“我爹说凌将军要回来了!议和一事怕是要提上议程咯。”
郑琰将酒一饮而尽,继而粗声粗气地道:“只是突厥人退得蹊跷,我看他们多半要耍花招!”
郑琰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雍州本地官员多为主战派,向来不满大盛向夷蛮低头议和。这些官家子弟受父辈耳濡目染,政治倾向自然与之一脉相承。
梁颂瑄安抚众人道:“诸位郎君莫恼。那突厥人再狡猾,也只能向我朝俯首称臣。倒是凌将军回朝一事,可定了归期?”
“回朝一事我等又怎会知道?”那绛衣叹息一声,道:“可我想不通为何突厥突然遣使议和?凌将军与阿史德·阿力普在燕勒山激战数日,至今还未分出胜负呢。你们说这事古不古怪?”
太古怪了,梁颂瑄心想。六月大盛曾遣使议和,突厥却斩杀来使、将其首级悬于辕门示威。如今战事未果他们却主动求和,其中必有蹊跷。
她细细思量,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深秋已至粮草将尽,突厥人莫不是假意议和好暗中筹措粮草?二,西突厥寻回了那个流亡的小王子,突厥内部起了纷争?
至于议和一事……无论突厥是否诚心,大盛绝对会诚意的。毕竟,如今可是主和派的刘党把持朝政。
“管他有没有古怪,”先前从未出声的红衣公子突然插话道,“反正战火烧不到咱们头上!来来来,继续喝!”
蓝衫公子猛然醒悟,讪笑着岔开话题:“魏兄说的是,今日只谈风月不谈政事!来,喝酒!”
梁颂瑄含笑举杯,又陪众人喝了一轮酒。前线战事吃紧,可后方的纨绔子弟仍在推杯换盏,浑然不觉风雨欲来。
雅间内歌舞又起。梁颂瑄正欲再探些消息,却隐隐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哗啦一响,春杏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她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郑琰酒兴被扰,勃然大怒:“哪里来的蠢丫头,谁准你进来的?”
“作死的丫头!”梁颂瑄赶紧起身挡住春杏身前,厉声呵斥:“没瞧见贵客在这吗?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这般莽撞!”
春杏涨红了脸,连连告罪。见这群纨绔无话可说了,梁颂瑄才装作没好气地问:“出了何事?”
春杏这才喘着气道:“姑娘,秦、秦将军来了,正在前厅候着。他……他说要见杜娘子……”
他要见杜熙微作甚?梁颂瑄心头蓦地一紧。
杜熙微出狱后便大病一场,至今未愈。如今她依旧把楼中事务推给梁颂瑄打理,自己在听雪堂养病严禁旁人打扰,身边也只留了个玉蔻伺候。
“杜娘子病着,你带我去见便是。”梁颂瑄思量一番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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