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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时
入了趟宫,王雪楹稀里糊涂带着招赘的圣谕回府。
遣祭歌去筹备一应事宜时,她终于反应过来叶珩江斐两个方才为何对她那般态度,冷嗤一声,几乎被气笑。无论是养面首还是招赘,与他叶亭曦江定云何干?没名没分何来的资格冲她生气?
遂转念便将二人抛诸脑后,招手唤道:“菖蒲,永娘还没回来?你未曾将我的话交待给她?”
“回娘子,二姑娘已知晓圣上允她入国子监一事,今日说是还有点小事要办,让您放心,她有分寸。”
“这样…也罢。”王雪楹释然轻叹,移步到书案前,指尖在案上狭长的画匣停留片刻,从中小心取出画卷,陈年楠木幽幽的气息与桂香交杂传来,画身古绢触及掌心带起一阵入骨的凉意。
这幅画,从完笔的那刻起便被她封存,再没敢打开。
如今被置在案上,她扶着一端的天杆,一点点要将画展开,却看见自己落在画卷上的指尖止不住在轻颤。
画每露出一片,传出的桂香便愈发浓烈,她紧抿着唇,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下一刻,簪着丹桂的状元帽出现在画中,再是她靡日不思的明眸笑貌…
珠泪刹那涌落,她慌忙用衣袖抹去,唯恐晕染画身,忍下泪意,缓缓将画铺展开。
画上人一身状元红服,走马簪花,英英玉立是掩不住的少年风华。
可一别经年,她从十三岁的青葱少女成长至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一国帝师,画中人却停在原地,孑然一身,孤如万条寒玉。
这幅状元簪花图是王雪楹手中唯一一幅沈昭的画像,作于南乾二年…也是她死后的第二年。
那年丹桂漫天的时节,她分外想念沈昭,却猛然发现自己连她的画像都没有……怕自己将她忘了…便提笔作下此画,完工之后却再不敢多看一眼,折了枝桂花陪在画旁将其从此封藏。
“真好…”她声里满是哽意,指尖抚过画上人神清骨秀的面庞,庆幸与她记忆里不差分毫。
“阿昭…”她轻声呢喃,似有歉意,“我不是有意要扰你清修…只是这次你推诿不得了…”
“很快…举国都会识得你这天上人的…”
话落轻风浮动,卷起案上零落的干桂花,花舟一样随着今岁漫天的新桂飘远。
巧是雀京长街尽头,驻足犹疑的女娘落得一身桂芳。
随意伸手要拂去,瞥见躺在掌心几近血色的丹桂,女娘神色复杂,半晌捻了捻,下定决心一般将花攥在手中,抬脚上前:
“老鸨,我找素日常见的几个娘子。”
鸨母打眼见她一个女娘,当即便要赶人:“姑娘这是认错路了,出门那边就是寻面首的地儿。”
王雪衿蹙眉无心与她乱扯,摸了个银锭扔给鸨母。鸨母本也是佯装未认出换了裙装的她,得了赏头立时便喜笑颜开引她去见人。
几个娘子抱着琵琶古筝言笑而来,倒叫王雪衿心下局促。
见到她,娘子们皆怔在原地,片刻抱筝的筝娘才上前问:“…今日怎么换了裙装?”话一出口,心里也做好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准备。
女娘垂首敛眸,上前拉住筝娘的手,沉声:“…我是来同你们告别的…”
“我要入国子监求学了,很快…我会应举,入仕…故而短时间内或许不能再来陪你们了。”
娘子们只愣了一瞬便重带笑意,虽有落寞,又无不替她欢欣:“好事…这是好事…”
“不如…不如我替你们赎身?”王雪衿试探询问,来青楼这几年她赎出去的娘子不在少数……但她省得这话对眼前的娘子们无甚用,她们多是她头一回来便识得的娘子,若想赎身,早便应了…但她还是每年都这般问上几回,盼着她们回心转意。
可心灰意冷的人不需要救赎。
她们当中,已不是头一回沦落风尘,前脚被赎出来,后脚又落入狼窝的有之……巧言被客人赎走,又因着无法生育被弃的有之…染了一身脏病,羸弱到离开连个生路也谋不出的亦有之…故而早就不求离开了,这些年,王雪衿的陪伴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每回都是一告别便开始想念,靠这想念熬着日子。
“咏之姑娘你赎了很多人走…”筝娘抬手抚上她的发,目中满是爱惜,声里却带着抹不去的凄苦:“…可是楼里的娘子只增不减啊…”
只增不减…王雪衿瞠目愕然,如梦初醒。
“我明白了…我明白…”她怔怔呢喃,“我早晚会铲除南平所有的风月场所…一定会…”
脑中思绪繁杂,她离去时没让娘子们远送,一步一回望。
几个娘子在二楼厢房隔窗相送,筝娘望着她,平静含笑。恍惚让王雪衿记起初见她的模样。
那日她饮酒游街,醉醺醺路过此地,许多花娘正当街揽客,她们好言相待,来人却往往言行粗鄙,举止之间皆是羞辱。王雪衿看不过去,上前拦住无礼的男人,那人转头见她也是个年轻娘子,举止竟愈发轻浮无礼,得寸进尺。
她耐心有限,又对这等人犯恶心,暴躁之下抬手扬起酒壶猛摔在那人脑袋上,酒壶碎裂炸开,那人头上酒液血迹顷刻混杂,王雪衿只随手从腰间掏出银锭扔去:“赏你的。”说着还用指尖点点脑袋示意他道:“拿去治治,治不好你只管来找我就是!”
时青楼里的伙计也抄家伙到门前镇着,那人见此灰溜溜离去。再回首,王雪衿入目便是花容失色的筝娘,顶着几分狼狈,仍周全礼数朝她道谢。王雪衿提出给她赎身,筝娘拒绝了。
她说习惯了。说话时便是方才那般的平静含笑。起初王雪衿以为她那是阅尽千帆的平静,后来才明白,那叫心如死灰。
筝娘一句习惯了,令王雪衿久不能安眠。她不得志,常常无所事事,索性得空便扮作郎君来陪她们…总好过被客人为难。久之,她才省得许多青楼娘子都颇有才华,词赋雅调信手拈来。渐如彼此知音一般,乐在其中。
从前她除了给她们赎身外无能为力…如今有机会,怎么也要搏上一搏…有朝一日,将一切连根拔起,让她们再无后顾之忧。
她留给她们一个愈行愈远的身影,筝娘让众人收回手,自己伸手握在窗棂边,望着离去的娘子蓦地红了眼眶,下一瞬猛将两扇窗合上,隔出内外两个世界。
她的到来于她们从来是昙花一现…
身后,才是属于她们的万劫不复。
……
碧叶间秋露初凝,风过园中吹动树株,月亮门畔慵懒优雅的小狸奴探爪与晃动的枝叶嬉戏。晶亮的露珠陡然滚落,仙罗慌忙摇起脑袋,甩开砸在鼻头的水珠,继而用舌舔起被沾湿的前爪。
狸奴身侧行人不断,是往来去前院上茶点的侍女,平时多少会停下抚弄仙罗片刻,实是今日忙乱无甚闲情。
又是一阵带风的脚步声,一路寻来的祭歌原地张望片刻,快步上前一把捞起花叶间兀自舔爪的仙罗:“可找着你了!”
仙罗低唤两声抗议,祭歌将狸奴按在怀里揉弄了一把,抱着往前院行去。
今日是择赘的最后一试。
在此之前,府上已经热闹好一阵子,王雪楹将招赘的第一关全权交给了祭歌,让她看着办将品貌不端的先筛去,百来号人顷刻去掉大半……貌倒是其次,就是心怀鬼胎的不在少数,王雪楹早早便列出一张身世名册交给祭歌,让她想个由头将人打发了。
第二试是三问对三人,王雪楹一问探花沈昭欺君,二问殷相父兄误军,三问有终吾皇弑亲。
此三问直白尖锐,叫人闻之色变,未答先怯。前两问尚且能一试,第三问触及圣颜岂敢乱语,遂又筛去半数。余下之人中,摘除或庸碌或谄媚者,一来二去百余人只剩下不足十人。
祭歌呈上合格之人的名册时忍不住咂嘴叹道:“娘子这哪是招赘,分明是招硬骨头!”
闻声王雪楹挑眉,心下应祭歌说了个半对。她本无心招赘,但这样一个能汇集举朝才俊的大好时机岂有荒废之理?
只此三问,她便能省得此人是不是吾皇可用之人。故而眼下要见的也称不上婿,至多是良臣。
怀里仙罗安睡,王雪楹不时抚上仙罗绒绒的身体,含笑坐看郎君们自府外而来。
堂前渐座满,不待主人邀人用茶,门前蓦地同声嚷道:“你怎么也在这!”
声音一道比一道耳熟,听得正座之人笑容僵裂,停下抚狸奴的手去寻名册,视线扫过,清楚看见叶珩江斐的姓名。
娘子猛地转头用视线质问祭歌:怎么回事?他俩怎么没筛掉?!
祭歌挪着碎步到她身旁,咬齿用细小的气声答:“娘子你给我的名册里也没有两位郎君啊…”
“两位郎君第二试不在同一场,并未照面…”祭歌补充道,“…奴现下若将两位郎君赶出去怕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我帝师府庙小容不下两尊大佛还不成?”她可还记着那日下朝这两人摆出的臭脸呢,这么大气性哪里是做得了赘婿的?未免委屈不是?
“赶走赶走!”
帝师下令,祭歌也不犹豫,领了人就要将两位郎君请出门去,将将还在吵嘴的两人立时噤声自危。
祭歌到他们身侧两手向外请道:“我家娘子如今只招赘婿——”
“本官是来入赘的没错!”不待祭歌话完,叶珩便接道,说着还探身望向内里危坐的娘子,扬声:“阿楹!阿楹我们和好罢!孩子总哭!”
“你胡吣什么?九鹿可乖着呢。”江斐冷斥,素来看不惯他这一派正头夫君的模样,都和离了装什么?
“你别和我提九鹿,是你女儿么叫爹你就应?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叶珩也气上心头,重与他呛起来。
堂前娘子指尖勾勾怀里狸奴的下巴,闻声侧首白了二人一眼。
前些时日九鹿将将会叫爹娘,叶珩不在,爹就叫到了江斐头上,知晓此事的叶某一甩衣袖就要找江斐算账……可笑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半瘸武将对峙半晌谁也治不了对方。
想到这些王雪楹冷哼,心道她才该说你们装什么呢演给谁看呢管你俩谁是爹,娘反正只有一个。
“赶出去。”不欲听他二人多言,她懒懒不耐出声。
眼见两个人被祭歌领出府,她想且随你们争罢,要是能这么争一辈子,也算本事。
只府里人省得王雪楹是嘴硬心软,招赘最后也无果,翌日叶江两位大人便前后脚在帝师府东西各劈个院子扎根住下了。
彼时王雪楹正于翰林和谢青山商讨为沈昭立像一事,回府见到饭桌上多了两个大活人也并未再说什么赶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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